136、第六章

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虽然是贾母的侍女,第二个发现尸体、并且把尸体捞上来的人却是一个外人。

金九龄来到湖边的时候,湖边已经没什么人了。

贾瑚的尸体已经收敛起来,殷野王则被赖大请到贾政书房里休息,又请贾政养在家的几位清客作陪。殷野王虽然读书不多,但这几位清客天天和贾政吟诗作对,笔墨又能多到哪里去,只不过是会看眼色,擅长捧场说笑,因此此刻和殷野王聊天,虽然话不投机的多,但是倒没冷场。

金九龄的心很累。

“你们怎么把贾大爷的尸体挪走了?”

他问领着他来湖边的管家。

赖大道:“太太说总不能一直放在湖边,咱们只好先把瑚大爷搬进屋去了。”

金九龄叹了口气,他已经来到湖边,却没有急着靠近,看着湖边积雪融化,被踩的满地泥泞的路面,道:“刚刚有多少人过去了?”

赖大道:“先是老太太房里的琥珀要去太太房里,给她老太太今早临走时吩咐送去给二太太的一包参片,她走到湖边,发现了瑚大爷的尸体,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尖叫出来。和金爷一起过来的殷大人当时正好在附近,他听到琥珀的尖叫声,立马就赶到琥珀身边,顺着她的目光,就看见漂在湖里的瑚大爷的尸体。

他飞到湖上,把瑚大爷给捞了上来。好几个丫鬟小厮还有婆子比殷大人晚了一会儿赶到,也都凑到湖边去看是怎么回事,之后二太太过来,一起过来的还有二太太房里的几个丫头,二太太还在这儿差点晕倒。二太太过来后,珠大爷、大姑娘和二姑娘听到动静都赶了过来。

还有瑚大爷姨娘的哥哥也被人通知赶了过来,他虽然是府外的人,但是发生了这事,大家哪好拦他,就让他进来了。他过来后,珍大奶奶才赶到的。”

金九龄皱眉道:“这么多人聚过来,这下现场的足迹全都被破坏了。”

赖大道:“家里头一回出这种事,大家都慌里慌张的,没有经验,实在对不住了。你看我现下把刚刚来过这里的人都叫来,太太那边有他们的鞋子,一一比对地上的脚印,这样行不行?”

金九龄道:“这要不是雪地,这法子还能奏效,可是这

儿不仅落满了积雪,并且今天太阳还很好,照的雪都开始融化了。每个人对比脚印已经没用处了。”

他边说着,边走到湖边,就看见结着冰的湖面上破了一个大洞,洞下面是漂浮着冰渣的湖水,还有两三块浮冰手掌大小的浮冰在洞下的湖水中打转。

金九龄探身看了看冰层,冰面大概有半个指节厚,人站在上面,很容易就会踩破冰层,掉进湖里。

金九龄又去看冰面上大洞的边缘,当时贾瑚应该是没有怎么挣扎,就直接掉落其中。

金九龄从湖边折下一条光秃秃的柳枝,半跪在湖边,用柳枝在洞下湖水中搅动。

赖大道:“金爷,刚刚我们让人下去在这洞里找过了,下面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有。”

金九龄道:“什么都没有?”

他直起身,正想把手里的柳枝扔到一边,但是动作忽然停滞了。

赖大道:“金爷,您是发现什么了吗?”

金九龄看着自己手背上的一点淤泥,被湖水泡过后,这些淤泥竟然还在手背上残留了薄薄的一层,金九龄喃喃自语道:“我的手怎么会这么脏呢。”

赖大忽然觉得眼前一花,定睛一看,就见面前的金九龄不见了,他原本站着的地方,竟然只有一双靴子。

赖大不由一惊,左右一看,才发现金九龄竟然已经光着脚飞身上了刚才他折柳枝的柳树上,

赖大愕然道:“金爷,您这是做什么?”

说话间,金九龄已经从树上飞了下来,衣袂飘飘,悄无声息,宛若一片叶子,落在他那双摆在地上的靴子上面。

金九龄道:“我知道凶手是怎么把贾大爷扔进湖里的了。”

赖大脸色难看道:“怎么扔进去的?”

看他的表情,恨不得金九龄立马把刚才说的话吞下去,然后再告诉大家,这一切都是一场意外,贾瑚是脚滑自己掉进湖里淹死的。

赖大一想到现在贾母等人都不在,王夫人身上又有伤,却出了这样的意外,他作为荣国府的大管家,到时候一定逃不过主人责难,就已经够糟心的了。

如果这意外变成蓄意,变成凶杀案,并且还可能是弟弟杀死哥哥,荣国府怕是未来十年都会是京城豪门八卦里经久不衰的主角,而他赖

大,估计也只能引咎辞职了。

金九龄道:“从这棵柳树上扔下去的,这树上甚至还有当时凶手鞋上粘的脏泥,也要感谢这场大雪,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泥泞不堪,因此这凶手无论是从哪里来的湖边,都避不开鞋上会粘泥这件事。”

赖大听到这里,忍不住抬腿,看了看自己的靴子底,果然,前两天刚换的靴子,鞋底也脏的没法看了。

赖大看完靴子,想到自己关心的问题,小心道:“金爷,那树上的鞋印,是多大的脚?”

金九龄道:“不知道,上面的鞋印早看不出来了,应该是凶手当时在树上来回挪动位置,所以鞋印完全看不出来具体的形状,只能看见鞋底粘的脏泥。不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把十三四岁的孩子搬上树,再把他从树上扔下去,这基本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赖大道:“不错,五六岁的小孩哪有这力气做这种事。”

金九龄默默不语,在心里想着,一个六岁多的小孩也做不到这种事,除非他有一个帮手。

然后金九龄道:“劳烦带我去看看贾大爷的尸体吧。”

赖大应了一声,又领着金九龄去看贾瑚的尸体。

贾瑚的尸体暂时找了间空房间放着。

金九龄不是仵作,不会尸检,他只是大略检查了一下贾瑚的肚子和鼻腔。

肚子高高的鼓起来,鼻腔里有一点湖里生着的植被的碎末,可见他是死之前掉进湖里的,并且确实喝进去了很多湖水。

金九龄又伸手解开贾瑚的衣服,发现他身上除了脖子和手腕上的指印,没有任何的伤痕,也没有金九龄事先预想的可能存在的缠着他的身体的绳子的痕迹。

脖子上的指印在后脖子的位置,指印的主人只要足够用力,确实可以将贾瑚在瞬间捏晕。

金九龄放上自己的手一对比,发现连自己指头的一半大小都不到,指印的主人的手确实很小,除非是天生侏儒,不然应该就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的手。

右手的指印在手腕上方三指处,这处的指印比脖子上的指印还要明显,还要深,显然当时指印的主人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拉扯贾瑚的手腕。

金九龄又拿起贾瑚的左手,仔细查看,他总觉得有点

奇怪。

忽然,金九龄道:“有没有针?”

赖大一怔,道:“有,有。”便跑出去,让常做针线活的丫鬟拿根针来,

金九龄又要了一块白布,将白布铺在贾瑚的手下面,然后把那根针插入贾瑚的左手指甲里,仔仔细细的将他指缝里的小石子粒一颗颗的都挑出来,放在白布上。

赖大目瞪口呆道:“瑚大爷手指甲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石子粒啊。”

贾瑚的舅舅许博本来守在贾瑚旁边呼天抢地的大哭,直嚷嚷着要找出真凶,赔他外甥的命。听到赖大这话,或许是因为从前走南闯北,早见过不知多少稀罕事的缘故,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道:“瑚哥儿怕不是想说杀他的人和石头有关!”

他从地上一跃而去,挤到贾瑚身旁,拿着他的右手说:“你们看,瑚哥儿的右手上干干净净的,可没有这些石子。”又提起贾瑚的左手,继续道,“左手手掌掌心也没有石子摩擦过的痕迹,脸上也没有石子摩擦过的痕迹,这说明瑚哥儿这些手指缝里的石子粒不是随便弄上的。

一定是他经过哪里,知道自己要被杀死了,灵机一动,就在地上抓了一把石子粒,嵌进指缝里。这样他哪怕被人扔进湖里,指缝里的石子粒也不会全被湖水冲干净,只要仔细检查,一定有人能发现他指缝里的石子,然后猜出杀他的人是谁。”

金九龄目光闪动,有点想笑,却又不能露出来,道:“你觉得贾大爷指的是谁?”

许博道:“当然是名字里有石头的人!”

赖大道:“这倒好办,找来名册查一查就是了,如果这个名字里有石头的人是五六岁的话,应该更好找了。”

许博大骂道:“赖总管,你他娘的是装傻吧,不正好有一个人就符合这两条么!”

赖大一怔,道:“是谁?”

许博冷笑两声,骂道:“我读书少,但是你们府上的事我还是知道的,瑚哥儿生前来看我的时候,也跟我说过家里的情况。二房的贾二爷,名字是珂,珂是一种像玉的石头,可不是玉,他今年又正好五岁,还是六岁,总之就这个年纪,我说的是不是?

你们以为我家就剩几个人了,攀不上你们这样的人家,因此人死了,我们

也不敢出声还是怎的?你们不给我苦命的外甥公道,不给我苦命的妹妹公道,大不了我舍了这条烂命,也要去写状纸告你们去,让我看看,你们国公府当真能一手遮天么!”

赖大沉下脸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如果真是珂二爷,难道老太太、老爷和太太会不管吗?这事我做不了主,得先给太太说一声,等老太太和老爷回来了,再由他们做决断。”

“等一下,”金九龄淡淡道,“只这些指缝里的石子,还远远不够当证据的,赖管家,你既是贵府的管家,对贵府的一草一木应该都很熟悉,你认得出这些石子原先应该摆在哪里吗?”

赖大道:“这些石子应该是湖边和正房前面的假山之间的那条碎石子小道上的,瑚大爷平日跟着大老爷住在隔壁的院里,每天早上来老太太这儿请安吃饭,今天早上也是这样,瑚大爷过来的时候,是他房里的袖宁跟着他的,大伙在荣禧堂吃完饭,袖宁忽然肚子疼,瑚大爷就甩开她自己走了。

再后来袖宁找不到他,以为瑚大爷已经回去了,就一个人回了大老爷院里,听说瑚大爷没回去,那混帐东西以为瑚大爷是来找珠大爷和珂二爷说话了,就没过来找人。”

金九龄道:“那条小道平时没人走吗?”

赖大道:“除非去湖边欣赏风景,不然很少有人绕远道走那里。”

金九龄道:“那个第一个发现贾大爷尸体的琥珀为什么会到湖边去?”

赖大解释道:“琥珀是先去公中取了人参,然后再去太太房里,走湖边的路反而是抄近道了。”

金九龄点点头,道:“咱们去那条小道看看吧。”

赖大道好,跟着金九龄离开贾瑚停尸的屋子。

金九龄等周围没人了,道:“赖管家,不知刚才贾大爷身边的人是哪一位?”

赖大道:“是许姨娘的兄长,从前就是个在街上耍把式的,原先看着人虽然没什么学问,但为人处事还好,后来迷上了赌博,活脱脱不成人形了。瑚大爷活着的时候,他就上门找瑚大爷要过好多次钱,瑚大爷不给,立马就能躺在地上撒泼,现在倒装的骨肉情深了。”

金九龄微微一笑,道:“是吗?我刚才听他说话,只当

他饱读诗书,学富五车,还在心里惭愧怎么就以貌取人了。”

赖大一怔,道:“金爷这话怎么说?”

金九龄道:“赖管家一会儿可以亲自出门,到天桥底下找那些卖艺的人,挨个问问他们知不知道‘珂’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赖大道:“可不是,刚刚他还冤枉我,其实我刚才哪想起珂二爷的珂是什么意思了。”顿了顿,道:“金爷的意思是,他有问题?”

金九龄道:“不好说,也没准儿他从前就打听过贾二爷名字的含义。”

赖大就不说话了。

但是他虽然面上安静了,心里却忍不住泛起嘀咕,好好的,那老小子打听贾珂的名字含义做什么?再怎么样,瑚大爷是大房的,珂二爷是二房的,珂二爷还不是珠大爷,能碍得着瑚大爷什么事?

在他们身后,一个影子一闪而过。

柳无眉的心情实在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