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 97 章

我力能扛鼎 宣蓝田 3267 字 2022-10-07

私刻,简而言之就是私人刻书,有的是穷书生自己接活,有的是小书舍空闲时候做代工。印量很低,一本书撑死了雕个几十页,一两个月就能办了事。

而那位先贤留下的外科医书整整三箱,体量二百万字的巨作,哪怕放后世拿米粒大的小字印出来,书都得摆满一层书架,更别说是字如拇指肚大的现在。

除了私刻,民间有许多坊刻铺子,类似于作坊工场,雇佣大量的工匠,还有配套而完整的印刷流程,印量很大。

唐荼荼几人在东市上走过的几家都是坊刻铺,价钱让人望而却步,还隔着个天大的误会——邪书。

要是坊刻都不行,私刻想是更不得行,就那么几个匠人得做到天荒地老去。

那……活字印刷术呢?唐荼荼心思微转。

她穿来八个

月,对世情的了解都是一棱一块的——她好奇农耕,就走遍粮铺研究杂谷;好奇律法,就去周家书楼看了半月法典;好奇文化,就去讲学坛听讲;好奇市场物价,就每月去东西市上记录物价变动,自己算通胀率,琢磨影响定价的因素。

时间太短,还不成体系,刨去这些,唐荼荼对别的各行各业知之甚少,只有个简单的印象。

她只清楚记得历史书上学过——北宋庆历年间1045年前后,毕昇——一个雕版工匠发明了活字印刷术。

可大唐以后没了宋朝,而是支棱出来一个兴朝,二百年后王朝更迭,又变成了盛朝,生生把两宋给弄没了。

唐荼荼分不清时间,按着时下的世俗风貌来看,如果把盛朝拉到正史上,应该是在1300年左右,那活字印刷术出现了么?

她怕蹦出什么新词来,含糊问:“咱们……有活字印刷术了吗?”

“有的。”牧挂书神情自然,啜了两口茶:“二姑娘别想活字了,民间没哪家坊刻铺用活字的。”

唐荼荼愣住:“为什么?”

能简化人力的厉害技术,为什么不用?

牧挂书放下茶盏,“这就说来话长了。”

他不防备二姑娘忽然问起这个,细想了半天,努力说得条理清晰点:“活字是前朝就有了的技艺,姑娘知道活字是怎么造的么?”

唐荼荼:“用胶泥?”

牧挂书点头:“胶泥字是烧出来的。先捏泥坯,再刻字,最后用火烧硬。神匠毕昇统一了字模大小,字画凸起也全都统一如铜钱厚,所以字模高低能一致;烧字的火候高不得,也低不得,不然要么字模烧裂,要么皱缩塌陷。”

听着不算复杂,规定了字模尺寸和大小了,只是火候难把握。

唐荼荼忙问:“然后呢?”

牧挂书道:“各家书坊听说了这等工艺,都恍然称奇,纷纷去毕先生的书社学这门技艺,可学回去了,用得却不如何。”

“一来,字模难烧,不同的木头纹理疏密不同、含水也不同,烧出的字模高低都是不一样的,放在一块高低错落,印出

来就会缺字,得多次修整,让字模摆放齐平。”

“二来,是排文布字。自兴朝以来,好书都讲究疏密得当,要义需得显眼,一本书上的字大小时常变化——先贤原文用大字,后儒笔记是小字;正文用欧颜,落款用行草。”

“大小疏密、甚至字体都不同,这就需要刻许多版字模。要是有图有画的书,排版更难,常常有字模填塞不进版中,需得反复调整。”

唐荼荼眉毛又皱了一重。

时下的书是讲究排版的,甚至读书人平时自个儿写文章,也有变换字体字号的意识,标题和重点用大字,说理内容用小字。

用活字排这样的版,刻字量立刻翻了几倍。而通篇字号全都一样的刻板,可以用来印孔孟,可以印佛经,印医书是决计不行的。

一套排版不好的外科手术教材书,意味着没有大小标题和重点文字,也就没有条理性,不方便理解。

牧挂书接着道。

“三来,活字工量庞大。寻常一本书五千字左右就够用,民间坊刻铺的存字量也大概就是这个数;再厉害些的大书坊,存字量会达到八千到一万五,但依旧不够。倘若一本书里遇上反复多次使用的字,如之乎者也,还得再加刻。”

“像姑娘这套医书,里头有许多生僻字,医理又杂,没有几万、十几万字模是刻不下来的——排一套活字版,只刊印一本书,印完这本,印下一本书时需得拆模重排,太费时。”

唐荼荼对数字最敏感,“十几万”这个数从牧先生嘴里出来,她立刻就听懂了。

越大型的书铺,刻印量越大,字模的存量就越多,相当于是在做拼图,要在几万块拼图里翻找一个字。尽管这些字模都按照声韵编好了序,可收纳和取用仍然是不敢想象的大工程。

最关键的是,雕版匠人只需是会写笔画的工匠,而活字排版需要用到认识大量字的读书人,才能排出印模来。

老祖宗造出来的汉字太多了,活字印刷就落入了一个费时又不省工的尴尬境地里。

印完一套书,拆一套活版——大书铺卖的书多是经史子

集,全天下读书人都要买的,没必要这么拆,时时要印,次次要排版,活字远远比不上雕一套版,一用二十年。

胶泥活字与木活字,都有其本身的劣性——胶泥难烧,吸墨少;越小的木块,沾水越容易变形,两样都经不住大量印刷。

至于铜活字、铁活字,时下的冶金业又远远赶不上了。

而雕版印刷,一个手熟的老师傅一天就能雕一面,只要大量汇聚匠人,速度就快起来了。

“先生去歇息吧,我再想想办法。”

唐荼荼把壶里的茶水倒干净,两口喝了,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院子。

说来说去还是缺钱,要是自己开家刻书铺就好了,想印多少印多少,不用受“邪书”的气。

心里装着事儿,茶饭也不香了,夜里躺了半个时辰也睡不着,越想越觉得时间紧迫,而前途渺茫。

近来,唐荼荼总有一种“我明明能做很多事,但偏偏眼下什么都做不了”的郁闷。队长的出现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动力,也唤醒了她所有压制在心底的焦虑。

她不是一个人穿来的,这份机缘隔着时空、隔着前后二百年都能对上,冥冥之中全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