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波曲——抗日战争回忆录

沫若自传 郭沫若.. 2719 字 2022-10-05

宋朝在南边搅完了,明朝又到南边来搅完,现在不又是明末宋末的时代了吗?

冲破那种洄漩,不让历史重演,正是我们当今的急务。

三街头遇故人

由上海撤退的朋友,经由海路南下的,大都以香港为中继站,在这儿停留一会之后再转入内地。因此,在这并不怎么宽大的岛市,只要你一出街去,便差不多随处都可以碰见熟人。

就在我到香港的第二天,我从九龙访问了一位朋友回来,在皇后大道转雪厂街的十字街口便遇到一群朋友,那是从日本被迫回国的林林、姚潜修、叶文津,和两位没有到过日本的小姐,一位是郁达夫的侄女郁风,另一位是我现在的爱人于立群。他们在上海时在法租界的一所国际难民收容所里工作,我们是时常见面的。尤其是立群,我们有好几次还一同上前线去慰问过抗战将士。就在大场失守的那一天晚上,她也和我和别的朋友们同车上过前线,我在中途分了手,到昆山去了。她们折回上海,车过大场时便遇着敌人的大举进攻,几乎成了炮灰。

立群是《大公报》的驻日记者于立忱的胞妹,她们是于式枚的侄孙女。原籍虽然是广西贺县,但她们都生长在北平。她们的家庭悲剧,由官宦人家成为破落户的经过,立忱在日本时曾经告诉过我。立忱为了贫病交迫,在卢沟桥事变发生前四个月,回到了上海,但不久便自杀了。她的丧葬,差不多完全是立群和她的一些年轻朋友经手措办的。在那时,立群已经和林林他们常在一道了。

七月我也回到上海,经过林林诸位的介绍,我认识了立群,顿时感到惊异。仅仅二十来往岁,在戏剧电影界已经能够自立的人,对一般时髦的气息,却丝毫也没有感染着。两条小辫子,一身蓝布衫,一个被阳光晒得半黑的面孔,差不多就和乡下姑娘那样。而她对于抗战工作也很出力。“八一三”以后时常看见她在外边奔跑。

当大家正筹划着怎样离开上海转移到后方去的时候,立群本来已经参加了洪深所领导的一队演剧队,在临走的前夜我劝她改变了计划,不如和别的朋友们取海道绕到武汉去,再设法到陕北去读书。她听从了我的劝告,便同林林和其他朋友们比我先一天离开了上海。

在他们离开上海的时候,我的行期也已经定了,但我为保密起见,却没有告诉他们。在我自然是很明白的,几天之后,一定可以在香港会面。几天之后,果然遇见了,在他们却可算是出乎意外了。

“啊,那不是郭先生?”立群先看见了我,向来不大说话的她,首先叫了出来。

“哦,我们还怕你要死守上海呢!”郁风接过去,带着几分夸张的调子这样说。

他们是住在海陆通旅馆的,商量的结果,就在当天下午都搬到六国饭店来了。

四辗转反侧

香港的救亡工作在当时也相当紧张,公开的欢迎会、讲演会,差不多每天都有。我在进行着出国的事,连护照都已经弄好了,用的是“白圭”的假名。但有的朋友向我劝告:到南洋去并没有一定的把握,何不在国内先搞好一个基础,再去募集也比较容易一些?

这意见我采纳了,想到不如索性把《救亡日报》提前恢复。假使这一着成功,那么好些朋友的工作问题也就可以得到解决了。但要把《救亡日报》恢复,根据地最好是设在广州,可能时就使它成为华南的一座精神堡垒吧。假使设在香港那是没有意义的,那样可不是“救亡”而是流亡了。

就这样,在香港待了一星期光景,在一天清早便乘船到广州去。林林、潜修、文津、郁风、立群,也都同路。

广州,在一九二六年北伐的那一年,我是住过三个多月的,整整隔了十二年又到旧地重游了。市面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在郊外听说多开拓出了一些住宅区。我得到朋友的介绍,便到“梅村”去找一位姓李的。他是湖北人,在曾养甫下边做工作,他的太太在北伐时的汉口我们是时常见面的。

那是两层楼的房子,还有些附属建筑和庭园,相当阔气。是两家人在合住,李太太之外,另一家是谌小岑,国民党广东省党部的主任委员。他和我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对我的第一句话便是:“国共合作的恢复,是我和曾养甫的功劳。”——这话,他以后还向我提说过好多次。我也问过朋友,据说他们经过间接的关系最初送达过一封信,倒是事实。

主人派了一间小楼房给我,小巧玲珑,应该是可以舒展地睡一觉的。但不知怎的,我在那头一天晚上,在那样清静的别墅里,却辗转反侧地怎么也不能睡熟。

睡不熟,一个受过旧式教育的人,又在那儿酝酿着诗了。这次做的却是一首七律:

竟随太岁一周天,重入番禺十二年。

大业难成嗟北伐,长缨未系愧南迁。

鸡鸣剑起中宵舞,狗吠关开上澣弦。

昨夜宋皇台下过,帝秦誓不有臣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