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

沫若自传 郭沫若.. 37896 字 2022-10-05

廖先生大约现在也还健在罢?他的著作极多,他的弟子可以说普遍于四川。帅先生是他的一名高足。帅先生很尊敬他,在我们当时看来,觉得他就好像是一位教祖。

帅先生的功课就是这几门,但这几门是并不吃力的学问,就是应该很艰涩的经学也因为他的教材有趣,我是一点也不觉得辛苦的。

剩下的还有一位刘书林先生。他是成都附近的什邡县的人,也是一名廪生。他这人非常的温和,在小学校中能够和学生接近而且没有绰号的,就只有他一个。他担任的是历史、地理、作文。

就因为这样的原故,在第一学期中,我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在操场上玩耍。在操场上抛沙作戏,在操场上打兔子洞,在操场上翻筋斗。不到上灯,没有上自习室的时候。

除在操场里游戏之外,我们还有一件更专心的工作,便是毁坏偶像。学校本是寺院改修的,正殿和后殿依然存在,一些偶像都是垂下了帘幕的。在后殿的右手边有一座送子观音院,当中塑着三尊送子娘娘,下面塑着许多站像。观音院本是有木栏围着的,把木栏的柱子拔去一根便可以容一人进出。我们起初只是在院里作戏迷藏,或者爬上莲台去把送子娘娘头上顶着的红绫带子取下来。后来我们在偶像里面发现了一个秘密。

有一个站像,是一个裸体的男孩,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这帽子原来是可以揭下来的。我们把帽子给它揭下,在它的头顶上发现了一个小洞。原来那孩子的肚腹才是空的。把水从头上灌下去,水便从玉茎里流泻出来。这不消说就是从前的和尚对于祈求子息的人的一个骗钱的工具了。

这一个发现激起了小小的偶像破坏者的义愤,我们开始推倒那些偶像,更向它们洒起尿来。后来经施主们提出抗议,更在木栏外筑了一道板壁,我们便无从进去了。

在第一学期中我有一个极好的朋友名叫吴尚之,他和我同年同月,只比我长得几天。他的身材比我矮小,看来就像我的弟弟一样。

他是城里人。他的家就在月儿塘的丁东街,在城内是很有名的地点。那是在文庙的附近。文庙前面有两叠半圆形的泮池,池畔是砌着红石栏干的。就因为这泮池的原故,在那文庙附近的区域就叫着月儿塘。在泮池前面不远有一眼异常清冽的井,井内流泉的滴落时常丁东有声,因此便名叫丁东井。那丁东街又是因为丁东井得名的。

尚之的性情很驯静,他的面貌、言语、行动,都带着一种驯静美。他的性格可以说和我是相反的,但我们却是非常亲密,比兄弟骨肉间的感情还要亲密。

我认识他是在入小学校以前,还是在考小学校的时候。有一天上午我到高标山去,无意之间就走到县城隍庙的背后去了。

县城隍庙的后部是一所有名的蒙学校,那后面的敞场里有秋千,有铁架,有浪桥。有许多学生正在那儿游戏。

我立在高坡上看望他们。那时有一位很驯静白皙的少年从那草地走上坡来。他穿的是青洋缎的马褂,葱白竹布的长衫,我一眼看见他就好像接近了一个很清净的存在一样。他比如就像一个水晶石,隐隐含着有一段冷意,但这是很有含蓄的一种冷意。

我看见他,他也看了我一眼,但我们彼比都没有招呼,不消说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姓名的。

这位驯静的少年就是尚之了。后来他对我说,我们的初次会面,他也和我一样,是留在记忆里的。那回他是由学校里回家。

因这样的一见倾心,我们不久便同了学,而且还同在一个自修室里。这不消说是很容易给我们一个亲密的机会。但我们是怎样亲密起的,我却一点也不能记忆了。

他喜欢研究地理,最爱画地图,而且画得非常精巧。他比我用功得多,白天是不大肯在操场里面闲耍的,毁坏偶像的玩意儿他也决不肯做,但他时常肯和我“奋飞”。——这是我和他两人之中的一个暗语,我们在夜间上自修室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说一声“奋飞”,我们便先后偷出学堂门,在城内去游散一两点钟回来。没有假单是不得出学堂门的,但我们和那门口的张稽查串通了,我们答应他给他买些咸牛肉、豆腐干或者落花生回来下酒,他是不阻碍我们的。

我们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要“奋飞”。奋飞出去做些甚么呢?大概是吃酒的次数多了。

尚之家里也是卖酒的。在玉堂街小十字口上他们开了一家酒店。我们便在那儿附近买些白斩鸡来下酒。嘉定城的白新鸡是最有名的,那是很简单的一种做法,把鸡在白水里囫煮,煮熟后切成肉片拌以海椒、酱油。就这样简单的烹调法,却是最可口的佳肴。做这种小生意的,在嘉定城里差不多处处都是。雪白的鸡片,鲜红的辣油海椒,浓黑的酱油,……这样写着都禁不住唾涎的津津分泌了。

礼拜六是有半日休假的,城里人并且得以在家里过夜。休假的时候,我们总是时常在一道,登高标山,游凌云山,进西湖堂,城内城外尽有供我们游玩的地方。同一的地方,我们每次去游玩,也不会生出厌倦。

晚上他要回家,我也不得不回学堂了。我送他回到丁东街,他总又要回送我一程。我们在月儿塘那个空地里面,送来送去的,总要送好几次。

礼拜,我一早起来,便要跑出学校了。跑到甚么地方去呢?不是跑到玉堂街,便是跑到丁东街。找着尚之时,又是一天的游玩了。遇着下雨或者彼此有事情的时候,那我们便要彼此感觉着痛苦,彼此都写起信来。等第二天见面的时候,你拿给我看,我拿给你看。

我们决裂的时候也有,并且是容易决裂的。到那时候便彼此不说话,这样地闷过一天或者两天,便又用纸条子写起信来互相责问。责问的结果大家把意思疏通了,便又豁然地好起来了。

这样的情景,我们差不多是陷入了一种同性恋爱的心理一样,但是我们的相爱确是比恋爱更严肃。在旁观者看见我们,也有不少的人疑我们有甚么关系的,在我们当时的那些卑劣的同学们当中,这种揣测怎么也是难免。

那时候的那些同学们,不知怎的,大概都是一种变态性欲者。面貌稍微端丽的人,他们都要以一种奇异的眼光看你,他们都好像把你当成了女性的一样。一种不好的很普遍的习惯便是见了你咳嗽,这和一般下流人见了年青的女子走过身时,向她咳嗽是一样的意义。

还有一种更下流而且在我们当时的同学中非常普遍的怪现象,便是“偷营”的事。这是在夜半深更乘着别人睡熟了要想去亵渎他的一种勾当。这在当时的小学生中稍有面首的差不多都人人自危。

我记得,那是在第一学期的暑期试验的时候了。有一位姓杨的同学,他有一天晚上约我半夜去唤醒他,他要起来温习功课。我照着他的约束去唤醒他的时候,他真可怜!在那样热的天气,我们差不多甚么都不盖的,他却是拥着很厚的棉被,在脚的一头而且还是用带子来捆了又捆的。他睡得很熟,但一头都是汗珠。我看见这样的情景起初很奇异,但我立刻觉悟到他是在严防“偷营”的了。

就是吴尚之咧,在当时也有人向他起过异心的。那是在第二学期中的事了。有一天晚上已经点名进了寝室,在九点钟摇铃熄灯前的十五分钟里,我从一间寝室的窗外经过,窗内有几个人正在聚首商谈,谈的就是怎样去暗算尚之的事。

那时候我和尚之不知道又因甚么事情决裂了,我不好直接去告诉他,我便托了一位姓蔡的同学去和他说:叫他今晚上睡觉谨慎些。

不知道是传话的人传错了,还是尚之听错了,他竟疑我要去偷他的营,这把尚之气坏了,和我竟有两三个礼拜不谈话。

当我们恢复了交情之后,有一天晚上他叫那位姓杨的小同学来叫我进他的自修室去。那时候他已经和我不同班,我们是不同自修室的了。他说:“你对于朋友很忠心,你很好,刚才你和你那几位同乡谈话,我派了侦探去听来。”

他派的侦探就是那小同学杨君了。

原来我的几个小同乡也疑我和尚之有甚么丑恶的关系。他们那天晚上在饮茶室里问我,我极端的否认,而且还责备了他们几句。

我和尚之是结拜成了兄弟的。这种结拜的风气在小学生中很盛行,但是交谊的笃挚却没有人赶得上我们。

我小时候的记性颇好,尚之也很不弱。

我记得是第一学期的学期试验的时候,刘先生讲的历史是《十六国春秋》。那一些胡人的名字,是非常难记的。

尚之和我藏在一间没有人的自修室里面。我们彼此拿着书本暗记。我们分十行一次,十行一次的竞争,结果是只读一两遍便两人都记得了。

在那一回他吐了一口血,这使我非常惊骇。我们那时候当然是一点医学常识也没有,满以为他是过劳把血累出来了的。我觉得非常地对不住他。但是尚之说:他时常有这样的毛病,不要紧。——照这样看来,他当然在年幼的时候,就是得着肺结核的险症的了。

在第一学期中的生活只是“玩耍”二字,但是出乎意外的是学期试验的成绩我竟占了第一名。这使全堂的人都出乎意外了。

天大的风潮激发了起来。

第一,我是贪耍的一个孩子,平时毫不用功,何以会有那样的成绩?

第二,我在家塾里是相当受了科学的洗礼来的,同学的老学生们当然无从知道。

第三,我的高列损伤了那些老学生们的尊严。

第四,学堂的校长辞了职,监学病了,只剩着很软弱的帅先生,很温和的刘先生。

老学生们爆发起来,他们竟不惜加我以无上的污名了。

当时我还未满十四岁。我有一个丰满而白皙的面孔,因为发育好,身体很健康的原故,两颊上晕着红潮。还有我们家里的习惯和城里的风气不大协合的,我们那时候还有辫子,我们家里是要用红头绳缠的。这在平时也就常受城里的学生和老学生们揶揄的了。到风潮起来的时候,他们的残忍性便尽情地发泄了出来。

他们举出代表去包围帅先生,他们要查卷子。代表在教务长室和帅先生谈判的时候,一大群的人便围在窗外,大家你一声我一句的乱吼。

——“不公平!不公平!”

——“可惜我们的面孔不好看呀。……我们也去买根红头绳子来缠辫子罢!买点粉来打罢!……搽点胭脂罢!……”

起初我不知道他们在闹些甚么,我还走去看热闹。

一位姓徐的老学生,他那时候已经有三十二岁,一把捉住我的右手。他说了一声“你好呀!”捉着我总是不放。怕有十分钟的光景罢,我的手指都麻木起来了。好容易他把手放了,我的右手颈上显出一轮一轮的血痕,就像带了几副紫藤手镯一样。

榜也扯了。卷子也考查了。他们又找不出甚么不公平的证据出来。把那位帅先生从教务长室赶到校长室,从校长室赶到会客室,无论如何要他改榜。那帅先生逼得没法,也就只好扣了我几分分数。因为我在端午节请过一礼拜的节假回家。我被降到第三名,一般老学生方才把气平下去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必擒王。”

受了侮辱的小学生暑假回到他的故乡,他所苦心惨淡地筹画的便是暑假后怎样去洗刷他的耻辱。

他晓得那些老学生们是很卑怯的,他们只是欺软怕硬。他的计策便决定了:暑假过后他要专门和他们所惧怕的先生们反抗,特别是那帅先生,那是他恨入骨髓的。

在他的意思以为那帅先生也是欺辱了他的一个。

端午节请假回家,原是学校准许了不扣分数的:因为城厢附近的人三天的节假中可以回家,而且平常的礼拜六和礼拜都是准许回家的。离城过远的人占不着这种便宜,所以才给了那种特典。但是那帅先生却被老学生们胁服了,终竟扣了我的分数。

扣分数是不要紧的,但那些老学生们所借口的不是说他徇私,不是还加了我一个不堪入耳的污辱吗?他不惟不惩戒他们,而且还屈服了,还岂不是自己承认是徇私,并且证明他们所妄加于我的污辱是事实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到下学期去总要报仇!

就这样我决定了报仇的方针,在暑假过后又进城上学。

第二学期的学堂比第一学期要算是大有起色了。

易先生当了校长,他的病也好了。

前任的校长陈济民先生也回到了学校里来,他专门担任国文。

这位陈先生是一位举人,他是再滑稽也不过的。但他的滑稽是包含得有针刺的滑稽,大家都有些怕他。

他是把包慎伯的《艺舟双楫》拿来作教材的。讲的是奇偶急徐、起承转合的文法。文法的引例是《尚书·尧典》,这可以说是非常的艰深,但是在他讲来却是津津有味。不过程度太浅,全然不感觉趣味的人也怕是有的。因为在他那样有趣味的钟点里,偏偏有人睡觉。像遇着这样的时候,那陈先生的滑稽性便要发挥出来了。

——“o-ho, o-ho!去了,去了。”

他偏着头,斜着眼睛,用这样的腔调形容那打瞌睡的人。那打瞌睡的人不消说是把头垂着就像风中的向日葵一样,东偏西倒,前颠后拐的。

陈先生一形容着,满堂的人便要笑起来。那可怜的人还是笑不醒的时候,陈先生便要打开讲堂门连呼学堂的老杂役李华:

——“李华!李华!你赶快抬一架床来,给某某先生睡觉。”

满堂的人轰堂大笑起来。——像这样的轰堂大笑,原因不必是一样,在陈先生的教课时间里总要发作一两次。

陈先生教课非常亲切,他改国文每改一个字或者添一个字,他都要很详细地替你说出理由来。他是一个理想的小学教师。

他本是一位举人,他的专门学识是《大清律例》,但关于这项,我们没有受过他的教益。

第二学期开学不久便行了一次分班考试。因为嘉定府在第二年便要开办中学了,要在小学堂中预先抽一班人出来提前毕业。

分班试验只是一道国文题,我考的第三。那是易先生出的题,易先生看的卷子。这回可没有人说闲话了。

分班的标准不消说就在这国文程度的高下,但是还有一个附带条件,而且可以说是重要的条件,便是年龄的大小。年龄大的人虽然文字不好都可以升入预备班,年龄小的人那就不免有些危险了。

那一次照易先生及其他先生们的意思要把我降到乙班的,是刘书林先生替我力争,才得保持在甲班里。事实上年龄虽比我稍长几天而体格却小过我的吴尚之,他虽然考的第七,但也降到乙班去了。

尚之降到乙班,这是我们当时的一个共通的痛苦。我们虽然同住在一个学堂,但我们的生活势不能不渐就分离了。

自从分入甲班以后,我又得到了一个新的朋友。这位朋友名叫张伯安。他的左眼是瞎了的,一脸都是天花的斑痕。他失了的一只眼睛听说就是出天花的原故。

他是一位数学的天才。在小学校的当时,凭着自己的力量,他已经通晓代数了。

他在第一学期的时候,和我差不多完全没有关系。在第二学期中,是怎么突然亲密起来的,我现在也不记得了。他是二姨爹族上的一位侄孙,我们最初的接近好像是在二姨爹的家里。

伯安比我要大一两岁的光景。他和尚之是同小学的,在前原是非常的亲密,但在学校的第一学期中,他们也因为甚么事情决裂了。他们绝了交半年,经我的调解,又才把他们的交谊恢复了起来。我们三人真真正正学起了桃园结拜的故事来了。我们的结义愈添愈多,由三人添成五人,由五人添成七人,在中学堂的时候竟添到二三十人。有许多人,我现在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我同伯安交好之后,我们的聚合便集中在他的家里。他的家在高北门外。他的父亲和伯父都是江湖上掌码头的大爷,是很可以号召一两万人的。就因为这样喜欢交游的原故,他们的家业非常空虚。不久他的父亲死了,他的伯父也相继死了,剩着许多兄弟姊妹,全靠伯安一个人支持。后来他虽然勉强从高等学堂毕了业,但他终没有机会出外发展他的禀赋。在我们四川的那样个井底天里,可惜埋没了一位天才。

第二学期中把原有的学生分成两班之外,还招了一班丙班和一班半年毕业的师范班。许多老的学生也转入师范班去了。

班数一加多,教员也不能不添聘,我们便得到了好几个新的教员。

有一位是杜少裳先生,他是一位廪生,也是由日本宏文师范毕业,在暑假期中才回来的。他这人很聪明、很敏捷、很漂亮,一般人给了他一个绰号叫做“水晶猴子”。他是易先生最得意的人。他教我们甲班的数学和物理。

还有一位是王祚堂先生,他也是一位廪生,是成都高等学堂预科毕业的。他的性格和杜先生刚好成一个对照。他很温厚、很寡默、很朴素,而且很矮,我们叫他是“地藏王菩萨”。他教我们甲班的历史、地理。他却是陈先生的得意门生。

这两位先生来了之后,便把刘书林和帅平均两位先生挤到乙班去了。但是帅先生依然在教我们的读经讲经。他讲的是《今文尚书》,以孙星衍的《伏生今文尚书》为教本。我们在家塾里读的《尚书》是梅赜的《古文尚书》,经他的解释我们才知道经学中有今文派、古文派的辨别。事实上帅先生所给我的教益是很不少的,但我因为上学期受了侮辱的关系,我怎么也不能满意他,无论遇着甚么事情我都要和他反对。

我是决定了以反对教员为宗旨的,我已经把那种无嫌猜的儿童精神完全失掉了,学堂里的新旧先生们我差不多没有一个没有反对过的。就是最令人害怕的易老虎,我也犯过他几次的逆鳞。

学堂后面都是乱葬坟的荒山,因此学生间有许多人怕鬼。终日锁闭着的寝室,在晚上点名进去的时候差不多是谁也不敢走前头的。晚上大家都进了寝室后的自修室,也差不多谁也不敢一人留着。荒山上大约时常是有鸱鸟啼饥的,那样的时候大家便要以为是鬼在叫了。

有一回礼拜六的晚上,大家都进寝室去了。我和尚之两人在自修室里留着。(从第二学期起,礼拜六的半日休假废止了,城内的人也不能不在堂内寄宿了。)易先生突然走了进来,他是有几分酒意的,大约又是和几位名下士在渝州公所撞了诗钟回来的了。

——“啊,你们两个小学生还胆大,不怕鬼啦。”

尚之说:“我们不怕,易先生,你怕不怕呢?”

——“我怕?”他反问一声,“哈,哈,哈,哈,鬼倒要怕我啦!邪气是不敌正气的,像我这样的人是‘清明在躬,志气如神’,鬼那里敢来近我?哈哈哈哈哈……”

我说:“易先生,你的见解还没有升堂入室。”

——“晤?”他把两只眼睛白着。

——“我们学过物理学的人,晓得鬼神这样东西是根本没有的。”

——“哈哈哈哈哈,现在的学生要打老师的翻天印了。”

这回真是出乎意外的他一点都没有生气,他说完了后还把手来在我们头上摩了好几下。

学堂里的饭桌是长方形的,两端各坐四人,中间放一个饭甑。座位是依着体操的顺序坐的,所以我们的一桌是最后的一桌,刚刚缺少一个人。

上半年把我的手捏出了好几个指痕的那位徐老童生,因为他的祖母或者母亲过了世,他来校得很迟,食堂的顺序已经编好了,他便只好和我们同桌。

这位老童生是一位饕餮,饭量既佳,吃菜更不让人,吃了这一边的,还要吃那一边的。我们把他厌恨极了。

有一天中午,我们几个小学生约定:我们每次盛饭都要盛得很少很少的,彼此轮流地把饭瓢把持着不使落在他的手里。这样十二分幼稚的计划公然把那位老童生难着了,等我们把菜抢干净了,他始终只吃得一碗饭。

饭后他公然跑去告了我们,这倒是出乎我们的意外的。

易先生把我们七个小孩子叫去和徐老童生对审,在办事人会食处里面。窗外站满了看热闹的学生。

——“你们为甚么不把饭给他吃?”易老虎很严厉地诘问我们。

——“那个不把饭给他吃呢?饭甑是放在桌子当中的。”有一位同学这样回答了一句。

那徐老童生说:“你们把饭瓢占着不把给我啦。”很可悯的一种声调。

窗外哄笑起来。

——“你们这些东西!笑甚么!”易老虎向着窗外发起虎威来了。看热闹的人跑散了一批,但转眼又聚集了拢来。

——“你们为甚么不把饭瓢给他呢?”

——“饭瓢少了倒是有的,八个人只有一个饭瓢啦。但是他太不聪明啦。饭瓢轮不到他,他用碗可以啦。”又有一位同学这样回答。

——“你们这些小东西!你们才聪明啦,你们不怕短命!(窗外又嗤嗤的有些笑声。)你怕我不晓得,你们这些小东西在作鬼啦!”

窗外又大笑起来。

老虎又向窗外发了一次威,窗外的人又骇散了。但不久又聚集了一批。

——“我们实在抢不赢他,他平常非常抢嘴。今天他没有抢赢我们,便来告我们。”这是丙班的一位小学生说的,这却把我们站在易老虎面前的人都说笑了。

易老虎自己也好像是忍俊不禁的,但他总放不下脸来。他大约是要借一种高压手段来保持他的尊严罢,出乎意外的他却给了那小学生一个耳光。小学生哭起来了。

我忍不住了。“易先生,你这未免野蛮!”

——“是的,野蛮!野蛮!”窗外的人同声的叫起来了。

——“野蛮校长!野蛮校长!——那有在这文明时代还要打学生的!——太无人道了,蔑视了我们学生的人格!……”

窗外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闹作一团,易老虎还要起来咆哮,但他看见他的虎威完全倒了,他怫然地站起来走进了他的房里去。

易先生当时便退出了学校,他倡言要辞职,这把一学堂的人都闹翻了。教职员去挽留,老学生举代表去挽留,那天下午没有上课,一直闹到晚上。

易先生被挽留住了,第二天清早他又来了。

那回我记了一次大过,其余的六个人罚了两个礼拜的禁足。

自从这一回反抗过易老虎之后,我在学生里面的威势完全树立了起来,我算成为了学堂里的一个小领袖了。虽然有极少数的老学生和我仍不相能,但他们已把我没可如何。他们的目的只在分数,他们是尽力要向教职员讨好的,除了死咬着课本之外,学生间的一切的行政事宜他们都全不过问。

这一学期的生活和第一学期的生活差不多便有天渊的悬殊了。因为要想征服一切,所以总极力想摆脱小孩子气,有意识地想装成一个大人。于是乎不良的倾向一天一天地显著起来。

酒是吃得更多了。嘉定城外沿着府河的边上有许多豆花店,这便是我们每星期的常会地点。雪嫩的豆花——这和豆腐一样的制作,只是比豆腐还要简单,还要好吃。豆浆熬熟了,加以亚尔加利,凝集起来,加以相当的压力,就在锅里便成豆花。四川境内这种卖店是最普遍的。

雪嫩的豆花拌着辣油海椒的豆油,这和白斩鸡一样是极平民、极可口的一种食品。

烟也吃起来了:因为吃烟是装大人的要素。于是便学吃水烟,学吃叶子烟。——那时候香烟还没有传到我们嘉定。晕了,我不知道吐过多少回,但是我终于吃会了。

我们那时候吃水烟是并没有水烟袋的。家里自然不会给我们那么多的余钱来买烟袋,同时也无须乎烟袋:因为有一种极简便的烟袋的代替物。这种代替物是甚么呢?就是把帐竿头子削一节下来,在节疤上凿一个小孔,这便是我们那时候的烟袋了,这种东西容易藏躲,先生也查不出来。

还有一件最笑话的事,便是要梳一个长搭辫了。在从前有搭辫的时候,梳长搭辫便是成了人的记号。这种搭辫是纽成了一副三绺的青绦,末梢有流苏的。但是我的头发太短,因为我们家里的习惯要到十二岁才准蓄发,怎么也搭不上绦子,便只好买了一组假发来添上去。但这种的装扮是不敢回家的,到年假回家的时候,把这些通同取下来,又缠着头绳回去。

年假期间在家里做了些甚么事情,我现在怎么也记不清楚了。受了帅先生的启发把家塾里的《皇清经解》来翻阅了一些的,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最感觉着趣味的是阎百诗的“伪尚书考”(题名我不甚记得清楚),他把梅赜的《古文尚书》的伪撰,差不多一字一句地都把出处找了出来,把它暴露了。这真是一种痛快的工作,年青人是最爱挑剔别人的秘密的,这一点可以说恰如所好。

把《史记》读了一遍的也怕就在这个时候。那时候我很喜欢太史公的笔调,《史记》中的《项羽本纪》、《伯夷列传》、《屈原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信陵君列传》、《刺客列传》等,是我最喜欢读的文章。这些古人的生活同时也引起了我无上的同情。

《伯夷列传》里面我发现一句话,所有的古代注家差不多完全是解错了的。那本是一句极简单的话,但在传中是极重要的一个文字上的关键,假使讲错了,那全盘的文字便通不过去。但是古时候的人一方面讲错,一方面拚命地极口赞颂那篇文章,我发现了这个现象之后真是觉得好笑。

太史公的《伯夷列传》那决不是在替伯夷作传,那篇文章完全是一种论说体,伯夷的传只是那文中的一个插话。那篇文章的主要眼目是在论身后名的能传与否的因数。许由、卞随、务光,与伯夷、叔齐一样,是让天下而不受的,但是何以伯夷、叔齐得以传于后世,而许由、务光之伦不传?这便是那篇文章中所提出的主要问题。

三代以后重儒,三代以前的人能传与否要看儒家称道他与否。对于伯夷、叔齐,孔二先生是极力称道的,所以他们便得传于后世。然而与夷、齐同样高洁的许由、务光等,何以在儒家的六艺里面不见记载,而孔二先生也不见称赞呢?要说都是莫须有的人,但是许由的坟分明在箕山上,太史公(或者是他的父亲),都是亲眼看见过的。

对于这些问题,他找寻着了两个因数:一个是人的好恶关系,一个是时代的清浊关系。

许由、务光的思想和生活是一种超现实的,所以见称于道家而不见称于儒家。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所谓“从吾所好”。这是人的因数。

许由、务光生在唐虞盛世(古来的传说是这样),因此不甚稀奇;伯夷、叔齐是生在天下散乱的时候,所以特别出众。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所谓“举世混浊清士乃见”。这是时的因数。

有了这两个因数便可以知道夷、齐何以能传,由、光何以不传。虽然他隐隐约约地在骂孔二先生有点畸重畸轻,但他不敢直说出口来,只是细细地分析出了上项的原因,便总括一句,“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这就是对于上文的“夫孔子叙列古之仁圣贤人若伯夷、吴太伯之伦详矣,以余所闻,由、光谊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的答案。“彼”是指的伯夷、吴太伯,“此”是指的由、光。这在文脉上十分明晰,但因为在这一问一答的中间插进了一段伯夷、叔齐的传说在里面,这把古今来的注疏家、批评家便完全弄昏迷了。他们都解释为“其重道义,其轻富贵”。这真是有点滑天下之大稽。

那传末落尾的两句:所谓“岩壑之士趋舍有时”,这是把“时”字的因数点醒了出来;又有所谓“后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乌能施于后世”,这所点醒的是“人”字的因数。他如“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的“此类”,所指的也就是许由、务光了。

年假过后回到学堂里去,前学期的成绩公然还是第二,这更增加了自己的自负心。所有一切不良的习惯不消说又要继续起来。我的懒惰、散漫、骄傲,差不多连自己都觉得有几分讨厌。这时候又是性的烦闷非常猖獗的时候,自渎的行为差不多一天有两三次。

有一种顶奇怪的心理便是觉得自己太丰满,总要想再瘦削一些,希望如像尚之那样的瘦削。要想自己瘦削便不免愈见自戕,以为这样是促使自己美好的唯一的妙策。

我脸上的红晕不知道几时已全盘消去了。

就在这时候学堂里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打击。

学校在第一学期中星期六是有半日休假的,城内的学生还可以回家留宿。自从第二学期起,这个制度便废了。学生们都要求复活,尤其是城里的学生们。

我们举代表向办事人要求,甲班的代表就是我。

我们要求,要求不遂便同盟罢课。

这样一来风潮便渐渐扩大了。

学生里面当然也有不少的卑劣分子,私下和办事人串通。办事人便定下了一个奸计,他们要召集学生谈话。全堂的学生召集在一个大讲堂上,易老虎走来又用他的严威向学生们警告了一场。他说:“学堂在礼拜六是可以放假的,不过替你们的学业和健康设想,才把这个制度废了。你们一定要要求放假,以后也可以照办。但你们这同盟罢课真是大逆不道。”他又说:“我晓得这也并不是你们全体的意志,只是有一二败类在里面怂恿,这一二败类要希望你们指摘出来,不然就要全盘斥退,看你们回去怎样对得起自己的父兄!”

他威胁一阵又劝诱了一阵,都没有甚么效果。是那水晶猴子的杜先生出来提议,他说用无记名投票的选举法罢,那个是这次的罪魁,让学生们投票选举。

这样一来学生方面便全盘失败了,开票的结果除少数白票外,我竟以一百几十票的多数当选。当堂宣布死刑,我受了退学的处分。

由学校把行李一切搬了出来,在城内的一家客栈里面凄凄凉凉地过了一夜。

那时候真是不免有无限的凄凉,甚至于有落泪的时候。但是我的凄凉,我的落泪,并不是对于我自己的后悔,宁是对于同学们的卑劣、办事人的阴险的一种失望的悲愤。

我在学生里面主持,办事人方面分明很明白的,要斥退我便直截了当地斥退好了,为什么要经过那样一道手段,使学生们都成了一群卖友的人?在办事人方面斥退我或者真是出于一种苦心,但是这样的苦心在我自己是怎么也不能够谅解。

我被斥退了,我决心不回家,我想要上成都去,张伯安、吴尚之都在替我经营盘费,预算在城里要担搁一两天才有着落。

但是,出乎意外的是就在我被斥退了的第二天下午,我的父亲突然进城来了。父亲也落在我住着的客栈里。我是住在那客栈的官房里的,父亲走进房来,本是忧郁的面色,被忧愁和不快的情绪紧锁着,愈见严重得可怕。我不晓得父亲会来,头上是依然辫着长搭辫子的,父亲一看见我,便将就我头上的发辫来做皮鞭在我身上鞭打了几下。“你这不成材的东西!”他骂了我一声,便沉默着倒在床上睡着了。

原来一切的经过父亲已经早知道了。学校在要斥退我的那一天,已经专派了一个人到我家里去。杜先生直接写了一封信去给父亲。父亲看了信便立刻赶来了。

斥退!这是最严重的刑罚,在当时就好像由秀才革成了白丁一样。父亲是把这件事情看得非常严重的。

父亲来的消息一到,杜先生就在那天下午走来拜访。杜先生是我们母亲的一位族孙,但他和我们大哥相好,他叫我们父亲是“世伯”。

据他的说明,学校当局斥退我,是想玉成我的。说是“不遇盘根错节不足以成大器”,我经过这一次挫折,只要我能够悔悟,学校是要收回成命的。

父亲听了这一般话,当然又欢喜得一点。

晚上王畏岩先生来访。他是县视学,是一位副榜。他那时候已经是我们五哥的岳父了。他的说话更是客气。他说:“八世兄高明有余,沈潜不足,只要稍微柔克一下,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的斥退不消说他也是表同意的了。

父亲第二天还到学堂去拜会了易先生、陈先生,是带着我一道去的。自己的儿子被人斥退了,心里的不高兴说不出口来,反转要向着人陪不是,向别人道歉,做父亲的这种苦心我是很能够推察的。因为是要挫折我的意思,父亲更决定了一种计划,要带我到各地的亲戚故旧处去显示,就好像犯了罪的人要绑着街上示众的一样。

最初到的是流华溪,我们大伯父是在后山盐厂上的。在这儿我们的亲戚故旧很多,最集中的要算是文昌宫的公立小学校了。那时候李肇芳先生在当校长,我们的沈老师也在当教习,另外还有一批新进气锐的人在那儿主持。因为处于竞争的地位,同时又以私立的原故,一切的措施总觉得比县城官立的高小更要来得自由。

父亲一到流华溪便把我引到小学校去,父亲的意思不消说是要大大地使我在稠人广众中受辱一番。但是结果是和父亲的期待完全相反。

地方小,薄有的文名已经噪于遐迩,又加以遭了斥退,我一到文昌宫,在学生当中便起了一个很大的激动。我的一个胞弟那时已在那儿念书,我到我兄弟的自修室里,由他引我到各处去参观的时候,所有的学生都簇拥着我,表示着无上的敬慕。我在他们里面就好像是一个凯旋将军一样。

我是一位来客,吃饭会话都是和先生们一道,这在无形之中更显得有一层优越。

但我的快心还不仅这一点。

我遭斥退在流华溪早已传遍,但不十分明了当时的情形,经我把闹风潮的原因和学校当局的办法报告了之后,一切的先生们都反对易先生们的办法,当时便联名写了一封信去质问易先生,信中很带有非难的口吻。末后还附带一段:年少的光阴绝不可任其虚掷,闻有收回成命之说究系何时?若尚迟迟无期,便准备把我收入文昌宫学校作为特别研究生,免使我长久失学。

这封信,父亲很主张不寄,但是终竟专人送去了。这好像是一个哀的美顿书,当局者都是很紧张的。

父亲的意思本来想把我带到五通桥杜家场绕道回家的,李肇芳先生们不赞成,他便作了罢论。李先生们的主张,我觉得是很正确的。他们说:年青人不可使他太受耻辱了,阻止了他的竞争心、向上心。我觉得这真是正确的见解。由这个见解当然可以引导出一个教育方针,便是儿童教育就应该利用他的竞争心、自负心,从积极的一方面使他能猛勇向上,性情就流于骄傲也是不要紧的。总要使他有如像拿破仑一样的见解:“不可能的字只有愚人的字典里才可以翻出”。

李先生们把父亲留在流华溪了,他们要等到易先生们的回信来再作第二步的进行。

李先生和我们大哥同是郭敬武先生的弟子。郭敬武就是这流华溪的人,他和廖季平同学,也是一位汉学家,同时并长于辞章。李先生在流华溪要算是他的继承者了。这李先生后来在中学校当过我的先生。我在后边还有机会叙到。

李先生们的信到了嘉定起了一个很大的反应。不久回信就来了,回信的意旨也颇坚持着一种教育的主张,但是事实上是屈服了,学校里叫我立刻返校。

那时是二三月间的时候,我揣想易先生们的意思怕至少要停我半年学的,因为他们起初便不想要我进甲班,不想要我早进中学。但经流华溪的一反对,便很狼狈地立刻召我回校,我心里暗暗含着隐笑。同时我父亲在这时候也才展开了他的愁容。

易先生们的教育主张失败了,我自己便是一个铁证。

我停了差不多两个礼拜的学,跟着父亲又回到学校。

斥退牌取消了,另外换了一道“悔过自新准其复学”的牌示。一切都是虚伪,——为办事人敷衍面子的虚伪。——这是他们给我的一个很大的启示。

学校里面又招了一班丁班了。有一位姓吴的,一般人都叫他是“吴弟儿”,很有姿首。他在操场里游戏的时候,一般人都要去和他亲近,但他却是很有戒备的神情。我才回学校的一天,在后操场里面去看他们游戏,便先看见他。他的确是很美貌。他那双眼睛非常敏活、非常浓黑,睫毛是很长而密的。他的脸并不皙白,宁可说是嫩黄,是一个瓜子形,但怎么也觉得可爱。

我从操场里走过,从另外一边的坡路走下自修室的时候,他跟着我走。走到那坡坎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他抢前几步来握着我的左手——他那柔嫩而温暖的手。

他含着笑望着我说:

——“你是不是就是郭君?”

我说:“你怎么会认得我呢?”

他说:“那牌上不是有你的名字?”

我那时觉得真是荣幸,我得着了这样一个意外的报偿,把所受的一切的耻辱都抛流到那东洋大海去了。

自从遭了一次斥退之后,我的性情愈见有意识地反抗地向不良的一方面发展。

——“我纵横是破了脸的,管他妈的!”

这样的想念怎么也离不掉我的心坎。我愈见懒,愈见散漫,愈见骄傲。我清早睡起懒觉来了,就是点名的时候我也不肯起床,起来之后床也不理,帐子也不挂,这样的一直经过了一个学期。

自己一不良,不良的朋友便走来依附。我因为朋友的诱引,濒到堕落的深渊的也有好几次。

城内府街的中部有一条死巷名叫胭脂巷。这是有名的卖淫窟。

巷口的左侧有一家酒店。

有一天晚上有两个同学和我在这儿喝酒。喝得有几分醉意了,他们约我进胭脂巷去。踌蹰了好一阵,终竟克服不了自己的一种好奇心,便答应了他们进去。

巷道是很黑暗的,觉得非常可怕,踏进一步就好像堕入了无底的深渊一样。自己的心脏非常的悸动,走进巷口不上五六步路,终竟害怕,一掉头又跑了出来。

同时把我当成女性一样恋慕的人也有。

有一位姓章的,在学校里素来是不良分子,就因为我被斥退的时候,他也和我一道,我们便渐渐接近了起来。

他住在月儿塘的文庙旁边,在那附近有一家姓杜的酒店。当炉的老板娘已经在三十以上了,她是一位私娼。我们不知道在那儿吃过多少次数的酒。吃得有些醉了,那姓章的调笑她,我也跟着调笑她。我有一次跑去坐在她的怀里。她对我说:“小先生你还年青,你不应该跟着他们学。他们把你带坏了。”我感觉得她就像我的一位老嫂子一样,警惕了起来。

就是那位姓章的,他有一回约我到他家里去吃酒。他家里除了一弟一嫂和一位老妈子之外是再没有甚么人的。

他尽劝我喝酒,我喝吐了。我决意要回学校去,他劝我休息一下再走,引我到一间房间里面,大约就是他的寝室。他劝我在床上休息,我便和衣睡下去了。他把房门闩了,走到床边来,出乎意外地便把我抱着,要和我亲吻。我用力地给他一拳,把他打倒在床下,鼻血也打出来了。我愤愤地起来抽开房门走了。

在第三学期中除掉这些恶心的不愉快的记忆之外,我差不多没有一件光荣的事情可以纪述。我感觉得学校生活是极危险的一种。职司儿童教育的人是应该负有很重大的责任。儿童一生的命运和性格差不多全部就铸成在这个时候。职司教育的人不想去完成自己的责任,只图保持自己的尊严,敷衍自己的体面,儿童的生活他毫不接近,儿童期的危险他也不事预防:这真真是等于把羔羊送在老虎口里。

我在老虎口里七颠八倒过了一年半,怕还是我家庭的严烈的教训把我救了罢?我算也脱离了那个危机,把畸形的小学生活告了一个终结。

我们是提前在五月毕业的,因为六月里要考中学。

榜示也揭晓了,我是发的第三。这三学期的成绩顺序刚好表示了我的一个堕落的途径。但我自己是甘心堕落的吗?

毕业了,毕业了,好容易才盼到了的毕业哟!虽然只有三学期,但就好像受了三十年的监禁。

毕业文凭是县官亲自临场手授的。大家都好像觉得光荣。

大家在食堂上吃毕业的筵席。自有天地以来的第一次的高小毕业生们猜拳的猜拳,射复的射复,真是不亦乐乎。

我吃得也有好几分醉意了。

我自己跑到后操场绝底的甲班教室里去,把鞋子脱下来,套在两手上。一年来愤积着的怒气涌上心来,我提起全身的力量来猛扑上去。

——“你这混账东西!”——撇东割零地打破了两扇玻璃。

玻璃的破片弹在我手背上,弹出了血来。

——“吓吓,我的血公然还是红的!”

第三篇

一九〇七年的秋季我从小学升入中学了。

中学的校舍就是从前的考棚改修的,在高标山的东麓。学校的后部有一段是在高地上的。考院的中堂改成了礼堂。左右的考棚,左边的改成讲堂,右边的改成自修室了。自修室的右边是一带寝室,一直地绵延着差不多与学校的深度相等。

学堂的地位是在嘉定城的正中,正面便是最热闹的玉堂街,左边的侧门与县街相通,右边的侧门与府街相通。但因为学堂的地基很宏大,学堂的前面也有一个很宏大的敞地,正面是完全和玉堂街隔断了的,平时只开左边的侧门或者右边的侧门,以供学生出入,所以虽然处在城的中央,一点也不觉得城市的喧哗。

从前的嘉定府管辖七县。七县是乐山、犍为、威远、荣县、峨眉、洪雅、夹江。这几县的文化程度大约也就依着这个顺序。

中学堂的第一学期是发挥尽致了一种过渡时代的现象。

校长是我们乐山县人,在湖南作过几任县官的,对于办学的经验和知识完全没有。由他这样的人当然聘请不出甚么好的教习,而且教习的产生法是要按照县份摊派,有这样一个条件限制,结果是愈见笑话了。

张胡子是夹江人,住家在草堂寺小学校附近,他的不通是很有名的。但因为夹江要摊派人,也就聘他去当监学。在行开学式的时候,本来客气一下不讲话也未尝不可以的,他偏要出一次风头。他登台演说,开口就是:

——“学问之道,得于师者半,得于友者半,得于己者半……”

说得满堂的人都笑起来,但他还很得意,后来我们就称他为“三半先生”。这个徽号由夹江人传到他耳里去时,他很不心服。他还说:“一个橘柑不是有十好几半吗?”

有一位姓林的地理教习,我不记得是峨眉人还是洪雅人,他公然讲起五行八卦的辨方正位来。他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他说日本是在中国的南边,朝鲜是在日本的东边,讲得比《山海经》、《淮南子》的《地形训》还要神秘。

此外大概都是这样相差不远的一些先生。只有一位英文教员是湖北人,他一上讲堂便用英文来说话,写也写的一些旁行邪上的蟹形字。我们不知道他的程度怎么样。他说的写的究竟是不是英文,我现在也不敢保险。

在这样的一些教职员之下,四方杂处的从各县来了四五百名学生,嘉定城从此便多事了。

学生在教课上得不到满足,在校内便时常爱闹风潮,在校外也时常惹是生非。城里的各处会馆差不多毫无间断地要演戏的。礼拜可不用说,就是礼拜三、礼拜六我们那时都有半日的休假。在这样休假的时候,每处的戏场差不多都有学生闹事。

我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是怎样的呢?

我焦躁,我怀疑,不知道自己将来究竟会成为一种甚么物什?

对于学校的课程十二分不满意,能够填补这种不满意的课外研究又完全没有,我自己真是焦躁到不能忍耐的地步了。

那时留学外国热在蔓延,我对于欧、美不消说起了很大的憧憬。但是,这是断难实现的。我的大哥是早出了东洋的,五哥在我入中学的时候也由武备学堂毕业派到东洋去实习去了。这儿也是很景慕的地方。东洋去不成便想往北京、上海。再办不到,至少也要到省城了。到这些地方去学习甚么,那时候并没有怎样明确的志愿,实在也是不能有怎样明确的志愿。科学里面究竟有那些分科,各种分科的大概的概念是怎样,实在是一点也不知道。不过到了外边去觉得总可以学些甚么,总比在三半先生、五行教习的陶冶之下要得到更多的知识。

奋飞,奋飞,这是当时怎样焦躁的一种心境哟,但是我的父母怎么也不肯许可。父亲不知道学堂的情形,他总以为不至于像我所说的那样厉害。母亲是完全出于溺爱。自从大哥、五哥出洋以后,我们母亲时常思念他们,差不多一说便要流泪。她常常说:“我的心是碎了,小的两个是怎么也不肯放他们出远门了。”

我究竟是一个胆怯的人,家里一不许我出远门,我虽然几次想逃走,但终竟没有这种决心。由是自暴自弃的念头便一天一天促进起来,闹事的学生中当然是有我一份的了。

礼拜,陕西街的秦晋公所唱戏。我因为换洗衣服都拿出去洗去了,身上穿的是一件洗白了的竹布长衫。这件长衫不幸的是纽绊带红色的,当然是裁缝师傅误把红色的布条做了骨子的原故。这样的衣裳怎么也不好穿出街去,这使我破天荒地礼拜日也在学校里留下了。

吃中饭的时候,一位从戏场回来的同学说:“清和班的王花脸下午唱《霸王别姬》。”

这真是含有无限的魔力的一句话。王花脸是嘉定优伶界有数的名角,《霸王别姬》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把我害羞的心事完全打破了。

红纽绊的葱白竹布长衫,光头,松三把的长搭辫,还拿着一把张开时要超过半圆以上的黑纸扇。——这实在是极不庄重的一种装束,就这样跑到秦晋公所。

旧式的戏场在演戏的时候,舞台前面的左右两翼要摆着两列连环着的二十排左右的高脚长凳,正中和后部空着,看戏的人不是立在这空着的地方便是坐在那高脚凳上,坐凳的要被征收座钱,大概看半天戏每个人顶多不过十文钱的光景。不消说这种高脚凳是谁也想争着坐的,特别是靠近舞台的最前两排,在未开戏以前总时常是坐满了的。

我走进秦晋公所,戏场早已坐满了。但这儿正是学生逞威风的地方,他是不讲理的。选着第二排的坐凳我就想擎上去。坐在凳头上的人大大地表示出一种不愉快的样子。第二的一个更指着他们两人中间伸出着的凳脚的榫头对我说:

——“这儿有个桩,你来坐!”

这句话是含着一个很下流的意义的。

——“好的,我就来坐!”

不客气地我便一直擎上去,一坐就坐在两个人的大腿上。两个人不消说都是不舒服的,便向我罗唣起来。

我说:“是你们教我坐,我才坐的啦。”

已经不是看戏的兴趣,只是吵架的兴趣了。你一句,我一句,口角愈斗愈烈。坐在我正前面的也是两人的同党,他回过头来打帮槌。

——“这儿不该你来闹!”

——“该谁来闹?”

我劈的就给他一耳光,端端正正地就打在他回过头来的脸皮上。他伸过手来抓着我的领襟,我一掌便把他推下去,同时我的衣裳却被他拉破了。

——“打哟!打哟!”全场都号叫起来了。这儿的高凳上立起一个人,那儿的高凳上立起一个人。有的从人头上便扑过来,就像在水面上游泳的一样,全场轰动着的都是学堂里的学生。和我口角的看见势火不好,便混在人丛中偷跑了。

——“清查!清查!是那个?是那个王八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们查出来了。被我打了一耳光的是铁牛门掌码头的刘大爷,还有两个便是他的弟兄。这位刘大爷是张伯安的父亲栽培的。伯安那天也在戏场上,他隔的很远,听说我在打架,也从人头上游泳过来了。当时我们就去找伯安的父亲,那刘大爷还陪了不是,补好了我的衣裳。

在四川的江湖界是有等级的,好像有仁、义、礼、智、信的几种堂子,就像高曾祖父儿孙的五族一样。那位刘大爷大约是没有把我看成学生,把我看成了义字堂或者礼字堂的矮辈,或更看得不值钱罢?他竟上了一个当,折了不少的威风。不过,我也好久不敢一个人到铁牛门去,我怕的是他的弟兄们要向我报仇。

像这样倚仗人多势众在戏场内惹是生非,这在当时的学生界是最流行的风气。而我又差不多是十处打锣九处在的人。闹得来嘉定城内在休假日不敢唱戏,以后竟连戏都少唱了。这儿不消说还包含着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社会经济的萧条。

最初我们才下嘉定的时候,嘉定城里有三座班子,各处会馆的堂戏差不多连续不断。那时候纸烟还没有到嘉定,学生身上穿的还多是一些银绸、茧绸、巴绸、或毛蓝布大衫之类的手工业的土产。但是隔不两年身上的穿着完全变了。洋缎、大呢、哔叽、天鹅绒,乃至葱白竹布,一切的东西差不多都带着一种洋味。机械生产品的大洪水流到了嘉定,大英烟草公司的“i

ot”、所谓“强盗牌”的纸烟,也跟着他的老大哥鸦片阁下惠顾到我们城里了。

在这时候,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的,自然是土产生意的衰颓,行帮制度的崩坏。以行帮为基础的各省会馆自然要遭打击,要减少他们的行乐机会了。

唱戏的机会减少,戏班子也就一天一天地减少下来。从前的三座归并成两座,更归并成一座。一座也不能维持,后来终竟消灭了。

这时候如像省城、重庆、自流井那些繁华的地方,唱戏的生意已经开始成了资本主义的营业,已经有戏场主集资合设的常设的戏园了。这些常设的戏园不断地吸收各地的名角,名角一走了,戏班子便坍台。这也是地方上停止演戏的一个重大原因,不用说是表示着社会变革的。

经受学生的捣乱、行帮的溃崩、常设戏园的吸引,封建制度下的会馆戏便渐渐绝迹了。学生的出现其实也就是社会变革的一种上层现象。结果是封建制度的经济组织逐渐被资本主义的洪涛冲破,在戏台的一角上很鲜明的表现了出来。演戏的方式、演戏的内容、演戏的剧团组织、演戏的舞台建筑,一切都表示着一部很正确的唯物史观。

在学校里爱闹风潮,在学校外爱惹是非的我,自然和校内校外的不良少年曾发生过密切的关系。

当时校内有八个最爱游耍的学生号称“八大行星”,我便是其中的一个。其余的乐山县人占了四个,犍为县人占了三个。大约是因为地理相近而且同班的原故罢。

第一学期分了三班。乐山、犍为的学生是一班,威远、荣县的学生是一班,峨眉、洪雅、夹江的学生又是一班。

这三组,地方区域很相近,同时学生的性情也大概相同。乐山、犍为的人带些都会气质,不免有些轻薄;威远、荣县的人很粗暴;峨眉、洪雅、夹江简直是乡下佬了。

本来已有县界的地方观念,又加以不同班,在学堂中虽同住了许久,有的完全不知道姓名,有的就跟仇敌一样。能够接近而相得的人,不消说还是同县或同班的人了。

由这些行星的吸引,逐渐地认识了城内的一群游荡子弟。他们大都是中上等人家的儿子,家里钱是有的,又不读书,只是追逐时好,穿些流行的衣裳,日日打牌吃酒。他们有一个“转转会”,便是定一个日期轮流地请吃酒宴。在酒席前后不消说就是打牌。

那时候我们打的还是纸牌,是由一点至十二点的,我们喜欢打的是“逗十四”和“卯十”。再不然就是“推牌九”了。麻雀牌已经到了嘉定,但是很少。

我不久也成了这“转转会”的一位会员。

在那会员里面有一位姓汪的少年,他的面貌很端丽,是“转转会内之花”,一班的人都是如蝇逐膻的向他献媚,向他诱惑。

他特别和我要起好来。我们差不多每天每天都不能不见面了。

他家里开的是绸缎铺,也是在玉堂街上。他只有一位母亲,所以他的行动便流于放荡。每天午后他在铺店门口等我,我只要一下课便请假出去会他。

我在这儿才感着真正的初恋了,但是对于男性的初恋。

他在前本来有一位很钟爱他的人,但他把他疏远了;他倾向到我来也到了一刻不能相离的光景。

我的严正的一批朋友,张伯安、吴尚之诸人,他们看见我一天一天地趋于游荡,便暗暗替我担心。在休假的时候他们每爱把我引到别的地方去,避开我那些游荡的友人。但是那姓汪的少年我是不能离开他的,他也因为我的关系偶尔加入我们的严正的游队里面。

少年一和我接近之后,渐渐和他从前的朋友们隔离了,他喜欢的是单独地和我两人游玩。我们相会多半是在夜间或者黄昏的时候。我们总是避开繁华的市街,向那绝少人行的城外或者城墙边上去散步。

我们时而是很感伤的。

我问他为甚么不读书?

他说是他父亲死早了,便失了学。

我时常想,假使他是在读书,而且和我是同学同班的时候,那真是再圆满也没有了。

他有时候也要求我,要我得志后不要忘记他。我当时也好像觉得我很有力量把他提拔出那种境遇的一样。

他避人也是因为怕人说闲话的原故。他专一和我要好,他以前的朋友便对于他啧有烦言。有一天晚上他和我在月儿塘的草地上走着,我们时而又去倚靠着那月儿塘上的红石栏杆。月光是很朦胧的,四面的人家也点起了朦胧的灯火。

他对我说:“我和你好,他们在说我的闲话,但是我是不怕的。我们一个是心甘,一个是情愿。”

正说到这儿,远远来了一个人,我们把话停止了。人影走拢了来,原来就是“转转会”里面的一个人物。他话中有话的说:

——“啊,你两个!”

就这样说了一声,那人便走过身去了。少年向着他的背影回答了一声:

——“唔,我两个!我两个又怎样呢?”

那边也没有回话。

我和他交好,我的朋友们很替我危险,甚至于连行星里面的天王星都在忠告我;说我和汪少年要好,我反转要受他的暗算。我只是感觉着一种苦笑。

他对于我十分恳切,有时候就像我的一位姐姐一样。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吃醉了,是有许多人一道喝酒的,散后只有他跟随着我。我们走过一家烟馆门前,突然遇着一位“鸡仔”。他本来是一位府学的儿子,后来府学死了,一家人流落在嘉定也相继死了,只剩下这位儿子竟成了“鸡仔”。——这是相公的别名。我拉着他,叫他陪我去喝酒。我们在一家小酒店里面又喝起来。夜渐渐深了,汪君催我回学堂去。我说不回去,要引着那位相公去开旅馆。汪君他也把我没法。他借着买下酒菜为名,拿了两块大洋给那相公,和他说了一些话叫他走了。那人一去便没有转来。

汪君后来还对我说:那孩子很不肯走,他的意思好像还怪他吃醋。

那晚上我醉得一塌糊涂,汪君把我扶到他自己家里去,还劳他的母亲服侍了我一夜。

是那年的年底,还是第二年的年初,我现在记不准确了。

那也是一场醉后的事情。

我同几个“转转会”的人喝酒,喝了后又打牌,已经半夜过了,我的钱输光了,我还要要求打。有一位说要打现钱,我便和他吵闹起来。我痛骂他,说他侮辱了我,怕我输了不给钱。两个都把脸破了,我便一冲冲出那店铺来。那是县街上的一家药店,就是和我吵架的那人家里的。

那时还没有电灯,昏黄的街灯照着悠悠的夜景,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

打牌是有汪君在场的。我和主人决裂了,冲了出来,我相信他一定要跟着我走。但我走出街来以后,走不多远我便立在街边等了一会,却不见有人在后面跟来。我又愤恨,又绝望,想到学堂的门是已经关了,便顺便走进街头的一家客栈里去。客栈的么司务把我引上了楼。一个长条房间,沿着壁摆了三尊床。床上是只有草和一张草席的。

我抢着床头有一个长桌的床便和着衣裳倒了下去。么司务抱着一床被条走进来,把它盖在我的身上,就像压下了一张石板一样。随手点燃了桌上的一盏菜油灯,他又走出去了。

我模模糊糊地睡着,恨我受了侮辱,又恨那汪少年不跟着我来。我想到身上没有钱,明天怎样出客栈,心里也暗暗地着急。口渴极了,向么司务要茶水喝,但他说已熄了炉火了。没有法子,只得忍耐。

模糊地睡熟了。有人吻着我,把甜蜜的凉汁渡入我的口中。我睁开眼睛一看就是汪君。我真是喜出望外了。

我责备他:“你为甚么不跟着我来?”

他说:“在人面前怎么好那样呢?你走了我们还打了一两和牌,我装着肚痛才告退出来了的。他们也醉了,和你吵的老陈吐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晓得我是在这儿的?”

——“我晓得你不能回学堂,一定是在客栈里睡。几家客栈我都沿街,打听了来,在这儿才找着你。我想你一定口渴,在街上买了几节红甘蔗来。”

说着他又笑融融地咬了一口来渡在我的口里。

——“啊,我真爱你呀!”我紧紧地把他抱着。

他那晚上就和我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还是他给了栈房钱我才出来了的。

第一学期的半年就是这样放荡过去了,不消说完全没有学到甚么。我的修身分数是在二十五分前面还打了一个负号的。

第二学期的中学校又换了一种花样了。

全校的教职员完全更换,一个都没有剩留。

校长姓秦,是犍为县的人,他在成都师范学校做过监学。他所找的人比第一学期的是要稍微整齐一点。但严格地说来,两者的相差也很有限。譬如成都高等学校预科毕业的数学教员,读“英文”的“e

glish”为“因革赖徐”,读“学校”的“school”为“时西火儿,”这已经是够令人滑稽了。同校出身的植物教员把别人的钞本来讲授,竟把草写的“天然景象”误认成“天龙景象”,讲了一大篇“飞龙在天”、“现龙在田”的《易》理。

有一位姓罗的监学,他本是峨眉县的秀才。又是留东学生。他替我们讲国文,讲韩退之《送董少南序》,那里面有“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犹复有昔日之屠狗者乎”的一句话,他不知道“望诸君”就是乐毅,他讲道:

“你去把那些诸君的坟墓吊望一下罢,看那市面上还有没有从前的卖狗肉的?”我们好笑,笑得忍不住,我们给他取了一个日本式的诨名叫“猪头望三郎”,别号又叫“狗肉先生”。

像这样的笑话是不一而足的。不过从整个的来说这一学期的先生比第一学期是要高超一点,多少他们还见过一些世面,进过几天学堂门。但他们,特别是一位监学名叫丁平子的先生,却异常的自负。

丁先生也是一位日本留学生,他是荣县人,是一九〇七年日本留学生闹取缔风潮回国的。那时候他在当四川留东同乡会的总干事,他在留学界中当然是铮铮佼佼的一流。

他的身体非常矮小,面孔是一个正三角形,上颚的两个门牙暴得非常厉害。他自己很以辩才自雄,但他的声音非常尖锐,语调非常的不自然。这无论怎么也没有雄辩家的资格的。不过他为人很狡猾,他爱弄诡辩,你要和他说话总说不过他。

他们这些先生在那时候或许事在难免,因为要统辖在第一学期中过于放纵的学生,所谓“刑乱国用重典”,是要采取严厉手段的。但是他们是过于专横了。他们不是以学生利益为本位,只是以显示自己的身手,显示自己的威风为目的。

才开学不两天,有一位夹江的很小很小的姓宿的学生,他在吃中饭的时候,因为自己桌上的椒油辣子吃完了,便去把会食的监学桌上的一碟辣子取了来。监学是一人一桌的,一碟辣子当然会有剩余。出乎意外的是那天会食的詹监学,他竟拍案大怒,说这姓宿的同学侮慢师长。

姓宿的本来是一位很守本分的孩子,他去拿监学桌上的辣子,一定以为这是很平常的事,其实在谁个看来也是很平常的事,决不会有甚么侮慢师长的存心。然而“上任三把的新官火”不幸正落在宿君的头上,就在那天下午,学校竟公然雷厉风行的挂了宿君的斥退牌。

这是太横暴了!这便激起了全校学生的公愤,当天下午便罢了课,举出了两位代表去和监学们办交涉。代表,一位是乐山学生姓易的,一位是姓周的威远学生。

他们两人在监学室里和三位监学先生讲话,差不多只听见丁平子一个人的尖锐的声音在咬文嚼字。

全校的学生都围在窗前,那当然是嘈杂不堪的。丁平子便借着弹压窗外的学生为名总不与代表们说到本题上来。

姓周的说:“我们是全校学生的代表,先生,你且听我们说,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听窗外的声音向窗外的人说话。”

——“然而监学有目,谁能令其不视?监学有耳,谁能令其不听?监学有舌,谁能令其不说?”

这就是雄辩家的一种尖声尖气的雄辩。

姓易的是一位老学生,他的年纪怕比那任谁那一位监学的年纪还要大些,他素来谈话是老气横秋的;他又横秋起他的老气来了。他向丁监学说:

——“丁先生,你的肝火太旺了。”

“搭”的又是一下拍案的声音。

——“甚么?甚么叫肝火旺?你真胡闹!你真侮慢师长!斥退!斥退!”

尖声气连连地冒火,怎么也不由分说,立刻把周、易二位推了出来。

不上十分钟的光景,监学室的窗上又挂了一道牌出来。周、易二君以煽动罢课、侮慢师长的罪名,又遭斥退了。

学生还继续罢了两天的课,终因他们用高压手段和牢笼政策,把学生的团结切破了,他们便硬把学生的愤怒镇压了下来,但是稍有血气的人谁个能够心服呢?

平心地说,他们就这样横不讲理地把学生压伏着了,假使他们真真正正有点相当的学殖足以引导学生,那他们也未尝不可以使人心服。但他们却是空空如也,而且还十二万分的心骄气浮。

像丁平子要算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了。他担任世界地理,他的讲义模仿的是章太炎的笔法,写些古而怪之怪而古之的奇字,用些颠而倒之倒而颠之的奇句。他并不是在讲科学,他是拚命在熬文章。讲了半年仅仅讲了几篇序论——实在是倒通不通的序论。

世间上的通病,不美的妇人总爱搽一脸的胭脂水粉,不通的文章总爱镂心刻骨的雕琢。结果是愈妆扮愈丑,愈雕琢愈不通。他或者她假如知道不雕琢不装饰的自然美,那他已经达到通人之域了。人的美不是在皮肤上的,文字的美也是一样,它总要有一种内在的显示。

他们的骄傲不仅在学生间不能得人心服,便是城里的老名士辈都看不惯了。他们有一次去游高标山的万景楼,做了一副木联来挂在楼上。那联语是:

六秀才同游一日

万景楼从此千秋

因为他们去的人中刚好有六位秀才,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把那极温诚的王畏岩老先生也激愤了,老先生把那联语改成:

六秀才只通六窍

万景楼遗臭万年

在下边正正当当题出了改窜者王畏岩的几个字。

他们受了这样的毒骂,后来还闹了好久的笔墨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