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二十七章

六月二十五日中午十二时,高考成绩公布,几家欢喜几家忧。

高三各班班主任及年级主任早早来了学校,左手边放着电话,右手边放着手机,面前摆着电脑,屏幕上是荷市教育考试院官网高考成绩查询的主页面,手中拿着的是各班的考生信息。越临近十二点越心焦,恨不得一秒钟刷新两次页面。

考生及家长们的焦虑则更胜一筹,从出分前一天晚上开始便心神不宁,甚至失眠,既盼望着第二天快点来临,又害怕那一刻来得太快,而自己还没有做好接受一切结果的准备。

当查分页面终于刷新出来的时候,有的人迫不及待地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点击查询,然后又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查询结果,而让父母代为察看;有的人盯着迟迟走不到头的进度条,心提到嗓子眼,脸憋得红白交替,当看到网页崩溃的提示时,又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有的人干脆直接让同学帮忙查分,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可能会比亲自揭晓答案稍微不那么紧张一些……

老师们开始照着名单挨个打电话了,不愿意公布具体成绩的学生们也可以用“本科某一批次上线与否”作为回答。

自十六年前颁布禁炒“高考状元”禁令之后,荷市没有一所高中再发布过类似“恭喜某某同学以xxx分荣获东省文/理科状元”的喜报,也再没有发生过明明是自己的成绩,考生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样的事。

虽然高考的热度之大,似乎是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但归根到底与高考密切相关的其实只有考生,可以算上他们的家长,最多再加上学校。其他路人与媒体因为之前付出了关注,所以想要与考生分享喜悦,这样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考生们有拒绝的权利。

有人会说,取得了成绩难道会不想与人分享心情吗?真的有人会拒绝被人赞扬吗?

是的。

要知道,高考状元不只是一份荣誉,更是一份压力。受到的关注越多,身上承载的期望就越重。

进入了更高的学府,他们会发现状元的头衔这里比比皆是,在外面受到的追捧在这里溅不起一点水花,因为周围有太多优秀的人,他们的优秀在这里显得普普通通,两相比较之下难免产生心理落差,严重者甚至会怀疑自我,变得消沉,甚至变得抑郁。

另外,总有一种声音混在一片喝彩中显得格格不入,那就是唱衰。这种另类的观点看似冷静分析,实际上内心有几分真诚只有发声者自己知道。

可能又有人会说,世界上不会只有一种声音,这是言论自由的时代,受得住多大的赞美,就要禁得住多深的诋毁。

但是无论是赞美还是诋毁,都不是考生们主动求取的。

考生们历经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秣马厉兵,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跃过龙门,奔向自己的未来,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挣来的,而不是谁的施舍。

他们还没有尝到生活的甜,却想要叫他们先吃过社会的苦?何其残忍!

少了“高考状元”这样的宣传噱头,很多商家及媒体人自然痛惜扼腕,甚至学校也比以往少了一项扩大知名度的手段,但是究其本质,还是为了考生着想。

至于十年寒窗苦读就为了一朝“金榜题名天下知”的学子们,此时也只能在亲友社区之间小范围的享受一下成为“别人家孩子”的快乐了。

一整天的时间,老师们将考生成绩整理统计汇报给年级主任,再由年级主任汇总出高分段人数,本科各批次上线率,以及与上一年情况的对比,再递送到校长面前。

第二天下午,学校的正副校长,行政班子成员,及高三级全体老师们在会议室召开了高考总结会。钱尔白作为教导主任参加了会议并发表了讲话。

今年二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一本上线368人,二本上线605人,另外有两名同学通过自主招生分别进入了国家排名第一第二的大学,高三(1)班甚至取得了一本上线率百分之九十八的惊人成绩。

校长美滋滋地盯着成绩单,偷偷伸过脖子来跟钱尔白显摆,道:“小路啊,你看我们虽然名气不如三中,实力其实还是很强大的吧。”

钱尔白随意点了点头,不忍拆穿校长的幻想。他刚才通过卢六六已经知道了三中一本上线率为百分之五十,而二本上线率更是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二,此时的三中校长已经准备好去省教育局接受表彰了。

会议结束,钱尔白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个学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学生们都在为了五天后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而马不停蹄争分夺秒地复习着,他原计划要与张鸣,陈冉两个孩子聊一聊,现在也只能暂时搁置了。想到许梦瑶做之前说的事,他不禁为陈冉深深地担忧着。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卢六六看清门口的人时,忍不住“咦”了一声。

钱尔白也有些意外,但没在脸上表现出来。他道:“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面孔苍白,刘海偏长的男生走了进来,借着关门的动作,他从门边的镜子里偷看了钱尔白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眼中下意识带着习惯性的怯懦。

这人正是陈冉。这人竟是陈冉!

钱尔白放下手头的工作,看着男孩慢腾腾地走过来,然后站在桌前犹豫着措辞。

他没有出声催促,陈冉能够主动来找他已经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气,这个时候只需要耐心倾听就好,再多的反应可能就过了,反而会产生反作用。

过了好久,陈冉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钱尔白,道:“老师,我需要您的帮助……”

这些天里,他总是想起许梦瑶那天说的话,想着张鸣是不是真的还喜欢他,想着他的父亲是不是真的会失去理智。

他想把它当做一个女孩恶意的玩笑,但是当他发现张鸣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着他的方向时,他动摇了。而真正让他不敢不将这些“无稽之谈”重视起来的直接推手,是两天前他父亲的那通电话。

当时他刚刚洗完澡回来,手机因为充电就放在宿舍里。他一进门便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拿起手机打开,果然发现有两通未接电话,都是来自他的父亲。他心中一紧,刚想拨回去,对面便打了过来,一接起来劈头盖脸便是一通咒骂,言辞之激烈全然不像一位父亲能说出口的话。

陈冉静静地等他骂完,然后道:“对不起,是我错了。”以往都是这样的流程,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不管究竟是谁的错,他唯一需要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道歉。

但这次显然没有那么顺利了,可能是生气儿子妄想脱离他的控制惹怒了他,也可能是今天工作不顺心,电话里的男人冷笑一声,说了一句话,令陈冉后背汗毛直竖,他说:“听说被折断翅膀的雏鹰会飞得更高,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挂掉电话,陈冉依旧浑身哆嗦,夜里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雏鹰,被人生生折断翅膀,丢下了山崖,他奋力地挥动着断掉的翅膀,却止不住下坠的趋势,他向山崖上看去,他的父亲眼中带着嘲讽和失望,嘴边沾着他翅膀上的血,冷冷地说:“原来是谣言啊,真遗憾。”

他在即将摔在山底之前终于从梦中惊醒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想安慰自己这只是一场梦,但曾经断过的右腿又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虽然是梦,但更像是一个预警。他真的害怕了。

他想找许梦瑶问清楚,但是许梦瑶突然生病了,已经被她的爸妈接回家了。她的同学说她那天无缘无故地晕倒了,醒来以后就失忆了,谁也不认得,她的记忆只停留在两个月以前。

他不相信,要来了许梦瑶的电话打过去,结果令他失望了,对方确实不记得他是谁,也不记得她有说过那些话,也就更加不知道他高三那年会发生什么事。

他有些绝望,看着面前清澈见底的尚学池,他甚至生出一种“水为什么不再深一点儿,这样跳下去的话就可以再也不用上来了”的想法。他一遍遍回想着许梦瑶说的话,企图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终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路主任”。

这个人曾帮他挡过父亲的一脚,曾无数次地向他释放过善意,曾说过只要需要帮助随时可以去找他。

于是,他像溺水之人紧紧抱住了这根浮木,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路主任身上。虽然不知道对方能帮他多少,但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只能孤注一掷,因为即使失败也不会更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