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瓜蒌和揸煤铲

年年围着田素秋的花围巾,头包的只露个眼睛,花棉袄外面罩了件蓝色粗布布衫,他擓着大荆篮,缩着脖子揣着手,远看跟个老头儿一样。

安澜带着一直没带过的雷锋帽,围着条奶油白的围巾,棉衣外今天也多穿了件格子呢外套,他也冻得浑身发僵,却坚持不肯揣手,更不肯缩着脖子。

一路上安澜都在跟年年争取??篮子的权利,年年一次次拒绝,理由十分简单:“你的布衫恁好,擓着荆篮一会儿就磨腌臜了,老可惜。”

所以,他们到了苹果园,高永贵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对高永顺说:“你看,城里人就是这样,觉得自个儿了不起,那孩儿成天跟年年一起耍,咱都想着他俩可好,可他就是能自个儿抄着手,看着年年恁小一点??着恁大个篮儿,连理都不理。”

年年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说安澜坏话,他正一边欣赏着冬日里的果园美景,一边尽地主之谊,为安澜做科普:“永顺哥他们是搁这儿撒粪咧。啥庄稼没肥料都不好好长,苹果也一样,苹果结果的时候没法上肥,都是趁冬天上。”

安澜点头,他确实不知道这些知识,他只知道小麦、水稻这些粮食作物需要上肥。

果树在他的认知里,和其他野生树种一样,只要活着,自然就会春天开花,秋天结果,浪漫美好,他从来没把甘甜美丽的果树和劳作、肥料这些事情联想在一起。

安澜想起年年希望老了能看苹果园却苦于自己没有技术的事,说:“那你老了别要求管苹果园,冬天都不能歇。”

年年说:“可是我待见苹果开花,你没见过苹果花吧?粉嘟嘟的,满满一园子,你不知多好看。

苹果园里还能种可多花,自个儿待见啥种啥,牡丹、芍药、菊花,指甲草、串儿红……,还有可多野花,老豆秧,蜜蜜罐,小虫卧蛋,大黄花……,可多可多,可美,麦地跟蜀黍地就没,麦地跟蜀黍地的花还没长大就叫锄完薅完了。”

安澜说:“你为了看花,冬天不能睡懒觉也愿意?”

年年说:“我只要长大,就算干别的,不能看花,冬天也不能睡懒觉啊。”

安澜回想了一下,进入冬闲的这些天,安欣好像确实没在家休息过几天。

下雪地里没活儿了,生产队开始开会,没完没了天天开,前几天没开会,是全队的人都去冬季轮闲的棉花地里挖土,拉回家垫猪圈。

一年数次猪圈里的农家肥清空散到田地里,冬天,再在轮闲的田地里挖土积农家肥,田地的熟土深度就在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中保持平衡。

年年说:“我要是长大能看苹果园,不光能天天看花,我还能不开会,我可不待见开会。”

安澜拍了年年的脑袋一下:“没有一个人喜欢整天开会。”

年年嘿嘿笑:“我还以为就我独个儿不待见开会咧。”

两个人在靠近园子西墙的两行果树之间往南走,墙头和靠近墙头的两行果树上全都是各种干枯的藤蔓植物,大群的麻雀在干枯的藤蔓上叽喳觅食。

年年问安澜:“你待见小虫儿不待见?”

安澜看看那些看到他们到来,飞起来盘旋一周,又落在不远处继续觅食的麻雀,脑海浮现出在书院街小院里逡巡觅食的麻雀,点点头:“待见,特别待见。”

年年眉开眼笑:“我知你肯定待见,小虫儿镇好看,镇美,不知为啥会有人不待见它们。”

墙上和地上的藤蔓越来越多,年年突然指着前面说:“看那儿,瓜蒌,恁多。”

安澜也看见了,□□枯的藤蔓层层叠叠覆盖的墙头和果树上,挂着一串串小孩拳头大小、金黄色的椭圆形果子。

年年笑着跑起来:“我去拽,你别离我老近哦,干叶上可多土,我一拽瓜蒌土就荡起来了,要是荡到你的衣裳上,老腌臜。”

安澜没说话,他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解开大衣纽扣,寻找合适的地方。

年年跑到瓜蒌最多的地方,上手就拽,拽了几个,他突然停住了,抬头看墙头和树梢,然后回头看安澜:“下头的瓜蒌有点小,我上去拽大的哦,你搁底下耍吧。”

安澜说:“大小不一样吗?”

年年说:“肯定不一样啊,苹果、梨、桃、柿子,都是树梢上最大最红的最好吃,瓜蒌肯定也是上头最大的最好。”

他说着,已经开始往一棵最大的苹果树上爬。

安澜对着身边的一棵苹果树使劲跺了一脚,然后迅速跑开,苹果树上一阵尘土飞扬,他等尘埃落定,回来把大衣和围巾挂在一根树枝上。

年年已经爬到了苹果树一个比较高的枝上,问他:“镇冷,你脱衣裳干啥?”

安澜来到年年所在的苹果树下,往手心吐了一点唾沫,抓着树干开始攀爬。

年年急了:“老腌臜,你别上来。”

安澜一口气上到年年身边,屈指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啊?你这么一点都能干的活儿,我这么大了在下面干站着看你忙活?”

年年鼓包着脸说:“老腌臜嘛。”

安澜伸手拽着一个瓜蒌说:“你上来就不腌臜?”

年年说:“你跟我不一样啊。”

安澜说:“怎么不一样?咱们俩都是男的,我还比你大。”

年年说:“可是,可是,可是你……”

安澜踮起脚,用力拽着高处一个特别大的瓜蒌,还扭头看着年年:“可是我怎么着?”

年年眨巴着眼看安澜,不知道该怎么说。

事实上,他在认真地想,安澜和他哪里不一样,他发现,他居然说不出因为安澜是城市人,他是农村人,所以他可以干这些腌臜的活儿,而安澜不可以。

好像,他心里确实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原因。

瓜蒌秧很结实,安澜把这个大瓜蒌秧硬扥断,后坐力让他差点掉下去,年年惊呼一声抓住了他的左臂,他的右手也及时抓住了一根树枝。

年年说:“看,我说你不能干这个吧?”

安澜笑笑,继续踮脚够高处的大瓜蒌。

年年知道他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安澜的棉衣和裤子上都已经沾满了土和干叶子碎屑,他就仗着人小体轻,爬到更高的树枝上开始摘瓜蒌。

有七八棵苹果树都被瓜蒌秧覆盖了,两个人挨着树上,手都冻僵了,还摘的兴致勃勃,只挑最大的。

站在树梢可以看到墙外的田野,估摸着拽的足够一篮了,安澜靠在一根树枝上,开始欣赏远处的景色。

他看到一大群体型较大的鸟从西南方一片树林里飞起,落在麦田里,问年年:“那是什么鸟?看着很漂亮。”

“老鸹。”年年过来,靠在安澜身边,“冬天树叶都落了,虫也没了,鸟都得出来找食吃。”

安澜看着大大小小的鸟群在天空和田野间飞来飞去,只觉得天高地远,无比舒畅,他说:“年年,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到地里来了。”

年年开心:“你也觉得地里可美,是吧?”

安澜说:“是,真美。”

两个人拽了满满一大篮瓜蒌,年年还拽了几串小的提溜着。

安澜跳下树,拍了老半天,衣服上的土也拍不净,他干脆不管了,拿了外套就穿。

年年不甘心,使劲帮他拍打:“等一下,再拍拍,要不,你的大衣恁好,弄腌臜了。”

安澜说:“你的花棉袄比我的大衣好看多了,你怎么不怕弄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