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天边的山

天黑了,真的黄昏了。

年年躺在床角,在黑暗中盯着房顶:窟窿被盖住了,已经看不到天空。

外面也很黑,很安静,没有人声,也就是说,不会有人进来跟他说话,让他说话,这让年年有一点点安心。

他谁都不想看见,不想听见,他想让时间不要再动,一直就这样,天黑着,他一个人……

脚步声打碎了年年的梦想,至少有两个人跟着春来进了屋,是王立仁和于老全。

田素秋招呼两个人,声音嘶哑得吓人。

年年身体绷紧,坐了起来,使劲挤在墙角:有人来,可能会让田素秋想起他,想起白天的事。

他在黑暗中张望,想找一个比墙角更隐蔽的地方,门后那个墙角,床底下,柜子和床的缝隙……都不保险,田素秋都知道……

还有哪儿?还有哪儿……

“啊……咔咔……”一直很乖的祁好运突然哭了两声。

“妞睡了,咱小点声。”王立仁说。

外面的声音迅速低了下去,成了听不清的模糊人声。

年年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身体慢慢放松。

就和窗外的虫鸣一样,听不到内容的人声,会很快淡化,最终被大脑忽略。

年年抱着腿,脸埋在膝头,脑子一点一点浑浊。

他一后晌都是在恐惧里度过的,恐惧到想逃跑,逃到没有一个人认识他的地方,一个永远都是黄昏的地方,最后没有跑,是因为他不知道世界上是否有那样一个地方,他也害怕跑的时候被抓住,让更多人看到他。

春来后晌没去上工,他叫来了永顺、小五、宝贵一群朋友,一半人砍树枝,一半人去其他生产队找认识的人,问人家寻编织袋。

再有一个多月新麦子就下来了,去年的麦秸秆早就没有了,他们也找不到其他适合盖房顶的材料。

装化肥用的编织袋很结实,铺在树枝上,再在上面铺上临时代替麦秸秆的草时,草不会掉到屋子里,而且编织袋光滑紧致,能短时间隔离水,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房顶修补材料。

可编织袋不好找。

化肥是生产队的紧俏物品,编织袋对村里人来说,也是紧俏物品,别的不说,编织袋能顶雨衣用这一点,就让它十分抢手。

春来把四、五、六队寻过来,寻回十五个编织袋。

差好多,所以,只能紧着最重要的地方用。

放床的地方,放织布机的地方,还有,煤火台上方。

十几个棒劳力,忙活了整整一晌,到天黑,把房子收拾得先不露天了。

可这只是权宜之计,临时堵窟窿的树枝、编织袋和抓地龙,和整个房顶不是一体的,如果下雨,肯定是四面漏水。

王立仁和于老全现在就是被春来请来商量接下来怎么办的。

下午那些来帮忙的人和围观的人,就是年年恐惧的源头。

现在,那些人走了,天也黑了,至少接下来的整个黄昏,不会再有很多人。

松懈下来的脑子开始无意识地满世界飘。

学校和保山家之间的大坑周围全是老梨树,梨花随着风飘的漫天彻地,梨树上的花却一点不见少,还是满树雪一样漂亮。

柿树花也开了,黄黄嫩嫩的;柿树叶红了,映得那一片林子都更漂亮了。

柿叶落了,满眼都是挂满小灯笼的柿树,从后街到西岗,年年在柿树林里飞跑,一大群鸟在他头顶飞。

老柳树上的麻雀蹦蹦跳跳,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突然四散飞走。

桑树林里,老母鸡领着黄绒绒的鸡娃,摇摇晃晃在觅食。

南河沟的蜜蜜罐从东开到西,铺满整个河道,年年扔下篮子,乍开胳膊扑进晚霞一般的花丛……

鹰在天空飞翔,年年从花丛里跳起,追着鹰跑,他拼命地喊:“等等我,等等我……”

鹰一直在前面飞,他怎么都追不上,腿沉的抬不起来,他拼命的叫喊也没有了声音……

占了半边天的云彩飘到鹰的身边了,云彩和鹰越来越远,飞到了黄昏的天边,年年心口憋的要死,他想哭,发不出声音……

“年年,起来吃饭了孩儿。”

“年年,醒醒孩儿,该吃饭了。”

……

年年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人影发愣:“我,咋搁这儿咧?鹰咧?”

“啥?”风调把碗放在桌子上,伸手摸年年的额头,“你咋着了孩儿?不是有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