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赝灵根(九)

怎么可能没事?事大了。

叶长青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折雪殿自己的床上了。

窗外日光温吞,照得屋子里暖融融的,空气里飘摇着一种特殊的味道,侧耳细听,旁边小室里传来咕咚咕咚的滚水声,与初春啾啾鸟鸣相和,一切都那么安详而有序。

这个味道……

叶长青本能地仔细嗅了嗅,感觉很熟悉,好像很多年前经常会闻到,可深长的昏迷之后脑子不太灵光,想了好一阵,就在他心念一闪的那一刻——

一青衣男子正撩起卧室的珠帘,看他睁开眼睛,惊喜道:“长青,你醒了?”

“是,掌门师兄?”叶长青还不及寒暄几句,忽然一眼瞧见对方手里端着那只青瓷碗,登时脸色就不好了。

柳明岸殷勤而又欣喜地快步走来,把碗放到一旁的矮几上,一边小心地扶他靠坐在床头,一边叮嘱道:“药刚熬好,趁热喝了吧。”

药,果然是药。

叶长青是个天下第一怕苦之人,小时候生病被逼着喝药,每次喝完都要吐一顿,长大后这毛病倒是没了,但对汤药的恐惧可谓是根深蒂固。

他心想,难怪会觉得这个味道熟悉,这可不就是他曾经最害怕的东西?

叶长青暗暗叫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干笑:“师兄,我好困,想再睡会儿。”

“可以啊,魔郎君的事辛苦你了,把药喝了,想睡多久睡多久,不用记挂别的。”柳明岸仿佛听不出他的话中有话,特别贴心地把那一碗黑绿汤递到他嘴边。

“……”叶长青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一碗汤药,黑中泛绿,在阳光的反射下飘起一层油光光的东西,像发霉煮沸了的墨水。

他心一横,头一仰,眼一闭,单手捂着肩头,痛苦哼哼:“师兄,我伤口好疼啊那魔族是纯血的,下手太狠了,掏得再稍微靠下一点我可能就见不着你最后一面了……”

柳明岸:“……”

叶长青继续闭着眼睛说瞎话:“师兄,长青都这么惨了,你还忍心再下毒手吗?”

闻言,柳明岸哂然一笑,温柔地把他手掰下来,语气和煦:“嗯,我真是好欣慰,医术竟然已经好到这个地步,好得你都分不清受伤的是哪边了。”

“?”叶长青一怔,低头一看,暗骂,糟,伤得是左肩,自己捂到右边去了!

不过厚颜如他,这点小错误又算得了什么?当下从善如流地换了只手,挨在左肩上嗷嗷叫唤:“太疼了,疼得我都神志不清,左右不分了!头顶上都是星星,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好多啊数不清了……不行受不了了,我要睡了……”说着,就要重新缩回被子里去。

“行啦,臭小子别演了。”柳明岸在他额头敲了一下,义正言辞道,“你就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心里头有几个弯弯绕我能不知道?为了不喝这口药,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被人当面戳穿,叶长青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十指扒着被子,露出俩眼睛乞求:“师兄你既然知道,就别逼我了呗。”

“不行,你身上的魔气虽然拔除差不多了,但灵力消耗过大,伤了本源,必须以汤药佐之才能好得完全。”柳明岸说完,一撩衣服下摆在床边凳子上坐下,稳稳当当地,大有他今天不喝这碗苦汤,自己就不走了的架势。

叶长青没法子,塌着嘴角,戚戚楚楚地接过了药碗,两手捧在胸前,双眼一眨不眨地,和它大眼瞪小眼。

见他这样子,柳明岸忍不住失笑:“有那么难?就当是碗竹叶青,一口气干了不就行了?”

“……竹叶青比这好喝多了。”

柳明岸道:“你从前天夜里回来就一直睡着,我估算好今天上午应该会醒来,天不亮就在这里忙着煎药,可是时间到底没摸准,到了中午你都没动静,煎好的药凉了一次又一次……”

他皱着眉头,掐指认真数了数:“药凉了效果会打折,来来回回得换了有七八遍药材,你不好好喝,怎对得起师兄这份辛苦。”

这几句简单的陈述事实的话,叶长青听了,陷入沉思。

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这么讨厌喝药,却没有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认出屋里是什么味道。

因为距离上一次有人给他煎好药,端上来,已经过去很长很长时间了,少数也有六七年了。

前世叶长青二十五岁入魔道,从此与前尘往事彻底割裂,去往遥远的魔域,入了阴森冰冷的伐天殿,手下虽有大大小小的魔修与魔侍数万,还有循着魔气追随而来的魔族无数,说是众星捧月,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可偏偏就少了一个,在他病痛受伤,辗转难眠时候,端来一碗热汤药的亲近人。

叶长青忽然有种错觉,好像现在不是躺在折雪殿的床上,而是前世伐天殿的深处,恶贯满盈,万死不得超脱。

他心中猛地生出一股凉意,端着青瓷碗的手指狠狠收紧。

发现不对劲,柳明岸关切地问:“长青,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叶长青抬头轻轻笑了一下,桃花眼里隐晦的惧意瞬间被某种称得上璀璨的东西遮盖,他没有再犹豫,端起碗来,听话地一饮而尽。

然而,有些东西,真不是你心理接受了,生理就也愿意接受的——

“唔……师兄,救命,糖……”他被碗底一点点没滤干净的药渣,呛得气都要喘不上来,五官扭曲在一处,瞧那痛楚之色,被魔族掏了心去也不过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