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说我爱你(完)

今天是个凉爽而晴朗的秋日,有恰到好处的微风和阳光。

贺秋渡搬了把加厚软垫的椅子到院子里,让林杳然坐得舒服一点。发绳一解开,满头乌发如瀑布倾泻,在白色围布上黑鸦鸦地散成一片浓云。

林杳然的头发真的生得特别好,阳光洒落在上面,愈发黑得浓华光艳。贺秋渡剪刀握在手里,横竖就是不忍心下手。

“真的决定要剪吗?”

“剪剪剪,一根都不要留。”

“咔嚓。”“咔嚓咔嚓。”

剪刀一开一合,银光闪闪地在漆黑浓密的发丛中穿行。发丝一缕一缕掉落在地,像在林杳然脚边凝聚起另一团影子。那是往昔岁月的具现,也是过去那个自己的投影,现在,它终于分离了出来,林杳然晃了晃脑袋,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轻盈。

“别动,当心碎头发掉脖子里。”贺秋渡帮他拂去碎发。现在,他的头发长度刚到脖颈,剪短之后更显厚密蓬松,而脖子又是纤细而修长的,从背后看过去,很像颗圆圆的小蘑菇

贺秋渡观察了会儿,由衷感叹:“你的头真的好圆。”

林杳然摸摸脑袋,“咦,怎么才剪了这么点。”

“你还要剪多少?”

林杳然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下,“三厘米左右。”

贺秋渡打开电动推子,“知道了。”

二十分钟后。

贺秋渡拿过镜子,“来,看一下。”

林杳然满怀期待地抬眼一瞧,笑容顿时僵死在脸上。

有种长度叫理发师眼里的长度。

“你确定你剪了三——厘米……?”

“确定啊。”

“你告诉我这是三——厘米?”林杳然崩溃地指着镜子,里面的不明生物也崩溃地指着他。“我都快被你一剪没了好吧!”

镜子里的自己只剩短短一层头发茬,无遮无掩地显出整颗脑袋的形状,真的溜圆。配上偌大的黑框眼镜,就成了圆中有方,妥妥的撕漫男——

搞笑漫画里的。

林杳然不忍多看,看着看着自己都想笑,笑着笑着就“哇”地哭了出来。

“呜呜呜呜呜我不光失去了钱,连头发也没有了……我是个没有钱又没有头发的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贺秋渡自知闯下弥天大祸,只得想方设法试图把人哄得破涕为笑。但林杳然不领情,抹着眼泪大声道:“不领证了!这个婚我也不结了!”

贺秋渡腿顿时就软了。

幸好,林杳然头发长得快,一个月功夫视觉上就好了很多,黑黑短短密密,摸起来酥酥痒痒,手感好得不得了。

领证前的晚上,林杳然早早便睡了,鼻息匀匀,很是香甜。贺秋渡从背后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后脑勺的短头发上。林杳然的头发暖暖的,柔柔的,触着他的鼻尖和面颊,带着雨后天青的洁净气息。他闭上眼睛轻轻嗅着,往日的种种画面如电影一般从他眼前闪过,事到如今,总算一切都好了。

直到领完证从民政局回来。

一开始,林杳然在车里,对着光线快快乐乐地看手里的小红本。然后,他揉了揉眼睛,疑惑地自言自语:“天怎么黑了?”

天不光越来越黑,闭上双眼,感觉前方有薄雾。虽然平时也经常出现视线模糊的情况,但用力闭眼缓一缓就好了,可现在雾气愈发变浓、变深,连手中鲜艳的小红本都看不清了。

林杳然垂下头,捂住脸。在慢慢包围过来的黑暗中,他惊讶,却不意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来得比想象中要早。

然后,他放下手,抬起脸,抱着最后一丝无谓的希望睁大眼睛——

漫无边际的黑暗,眼前是最深重的阴天傍晚,怎么都挥散不去。

心像被浇透冷水的灰烬,彻底寒了下去。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动了动嘴唇。贺秋渡回答了什么,他一句都听不见,只重复道:“我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要变成瞎子了。”

前段时间去医院做定期检查的时候,医生就告诉他,说他眼睛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很大概率有致盲的可能。当年的手术虽然暂时拯救了他的视力,却因病况特殊,无法彻底根治,只能依赖术后的长期维护。如果情况稳定也还罢了,可这些年连他自己心里都清楚,自己的视力一直在劣化,目前也没有效的治疗手段。

究竟会怎么样,医生说,看运气。

然而他的运气,最终还是没能好起来。

本来,两个人打算今天领完证后回家好好庆祝,接下来就该准备的婚礼的事了。可现在,却在疾驰前往医院的路上。

因为目不能视,林杳然只能紧紧攀住贺秋渡的臂膀,任他领着自己去做检查。面对各项检查的时候,林杳然极其平静,倒不是他早已习惯的缘故,而是他现在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思想,也无法思考,犹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若无一人牵引着他,真不知会悠悠飘荡向何方。

等拿着所有检查报告去见医生,听见医生的说话声音时,他才终于有了点反应——

怎么不是之前一直给他诊治的那个医生?

“杨医生前几天刚回国,是眼底病研究治疗方面很有名的专家。”贺秋渡握着他的手,温声介绍道。

林杳然回想起之前贺秋渡提出要带自己做检查,低低地问:“杨医生是不是和你认识?”

“贺先生对我的研究给予了很大帮助。”杨医生道,“差不多五月份的时候,贺先生那边有人辗转联系到我,表示愿意给我长期的资金支持,希望我能在复杂特殊的眼底病治疗领域有所突破。”

五月份……林杳然睫毛颤了颤。

——你眼睛到底怎么回事?近视也不至于这样。

——都是手机的锅。血泪教训,千万不要大半夜躲被窝里摸黑看手机。

难道他在邀请自己一起拼模型那次,就察觉到自己视力有问题了吗?

可明明那时候他们才重逢没多久,为了一个与“摇摇”似是而非的人,他就愿意做到这地步了吗?

手背一热,林杳然摸索着抬手探向自己面颊,可触到的却是贺秋渡的指尖。

“杳杳,你别怕。”贺秋渡细致地帮他擦掉泪迹,“我把你以往的病例和检查报告都发给杨医生看过,他说治愈的希望还是很大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医生、配合治疗。”

“没错。”杨医生放下手中的检查报告,“林先生,我已经看完您最新的检查结果。目前,由于眼睛的特殊保护结构,像您这类眼底疾病很难通过药理治疗发挥作用。但我的团队研究出一种新的治疗方法,就是将纳米生物材料作为药物载体,采用滴眼液和口服片剂的形式给药。在病况趋好发展的时候,我会为您进行安全微创手术。您放心,我一定会尽我最大努力,让您之后的生活摆脱视力障碍的困扰。”

林杳然曾经想象过很多次,假如自己真的瞎掉会变成什么样。一个瞎子孤身一人地面对黑暗,那种滋味恐怕真的比死还难受。但现在,过了几天盲人的生活后,他却意外发现这好像没想象中可怕。

大概是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人,有人愿意时时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关系。

家里所有家具的边角都被包上厚厚的海绵垫,地上也铺满了厚实的毛绒毯,就算不当心磕到摔倒都不会疼。

每天起床后,贺秋渡帮他穿好衣服,领他去卫浴间洗脸刷牙,然后两个人一起吃早餐。吃完早餐,贺秋渡就带他去外面散步,走得累了,就坐在庭院里的秋千上念书给他听。

贺秋渡声音好听,不管念什么都娓娓动人,林杳然晒着太阳,总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妈妈还在的那段日子。在熏暖平和的氛围中,他就这么枕在贺秋渡腿上,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他本就贪睡,眼睛看不见后百无聊赖,整个人愈发懒洋洋了起来。

这一睡往往就要睡到下午,醒来后,两个人就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林杳然现在也就本能地听个声儿,主要还是吃贺秋渡给他准备的甜点心。点心每天都不同,要吃进嘴里辨别味道才知道是什么,所以竟也成了种小小的未知期待。

到了夜里,会慢慢变得难熬起来。他根本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黑的,听着外面的声音逐渐消失,忍不住就会生出仿佛独自飘浮在宇宙中心的孤独。

没有光,没有热,真空的黑暗世界。

幸好,贺秋渡总能及时察觉他的情绪变化,抱着他,哄着他,直到他沉沉地安睡过去。

期间,方荷芝常常过来。她原本一心期待着婚礼的事,没想到竟会出现这种意外。但也不好当着林杳然面伤心,只能躲在一旁悄悄地抹眼泪。当知道治愈概率很大时,她心情才稍微好转一些。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流逝,终于,在今天的复检结果出来后,杨医生通知他们,药物治疗暂时告一段落,不日就可以安排手术了。

“杳杳,你还记得我说过,有件礼物想送给你吗?”贺秋渡问道。

林杳然点点头。

“等你眼睛好了,就能见到了。”贺秋渡握过他的手,亲了亲手背,又吻了吻指尖,舍不得松开,“别怕,我就在外面等你。”

林杳然知道杨医生在场,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知道了,到时候记得一定给我看。”

手术时间不长,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杨医生出来,不等贺秋渡冲上去问他手术情况,就笑着告诉他:“非常顺利。等恢复期结束,林先生就能重新看见了。而且,如果恢复情况良好,他今后的生活也不必再依赖矫正眼镜了。”

恢复期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星期,林杳然感觉,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贺秋渡倒比自己还忐忑不安。终于熬到可以拆纱布那天,两个人早早地就出发了。

等下了车,林杳然闻到空气里有非常清爽的草木香气,好像他们来到的根本不是医院,而是一座绿化繁盛的公园。贺秋渡推着他越往里去,这种猜想就越强烈。

“你带我来的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贺秋渡笑笑,“再等一下,马上就能见到你最爱的人了。”

林杳然脸颊一热,心想这个人真是越来越肉麻了。

一会儿,贺秋渡带他进到一座建筑里面,林杳然嗅了嗅,空气里还隐约飘着点儿装修后的味道,显然是最近才建成的。

贺秋渡停下轮椅,把他抱到座位上。

“咦?”林杳然动了动屁股,又拍拍两边的扶手,“这里是电影院?还是什么大剧院?”

“杳杳,小秋。”“林先生,贺先生。”

很快,方荷芝和杨医生也到了。

“既然大家都到了,那我们就开始吧。”贺秋渡说着,示意杨医生可以拆纱布了。

纱布一圈一圈从眼前滑落,模糊跃动的视线逐渐清晰聚焦,漆黑灰蒙的视界也随之涌入光亮,染上色彩。

耳边,同时慢慢回荡开深情款款的悦耳伴奏。

在最后一层纱布落下的刹那,林杳然的眼睛骤然睁大,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然重见光明,也没察觉自己现在不用眼镜也能看清秋毫之微,因为,他的全部心神,已被面前这座舞台牢牢占据。

灯光如海,拥着一片深暗漆黑的逆光。然后,有一抹轻飘纯净的白,缓缓自舞台深处走来。裙裾轻摆,宛如一面发亮的小小风帆,无比清晰地拓印在林杳然震颤湿润的瞳膜之上。

妈……妈……?

漂浮在空中的微尘被束束灯光照亮,仿佛无数闪烁的光粒,在孟芸芙身边汇聚成悬浮的星辰之海。

雪肤花貌,笑靥如昨。

她拿起话筒,朝台下一望,盈盈又楚楚,歌声亦然。

“潮声悠悠,如泣如诉仿似你那深情眼眸。

潮声滔滔,汹涌澎拜仿似你那无限温柔。

往日依稀的动人心弦,如今依然在我心中轻奏,

守着海枯石烂的承诺,到白头。

请用你的手,抚慰流血的伤口。

请用你的吻,轻轻印在我疲惫的心头。

是我的悔恨,我的依恋,我的爱,

已在怒海中载满了一叶扁舟。

而你的宽恕,你的微笑,

是我永远永远避风港口……”

林杳然握紧双拳,整个人像怕冷似地不停发抖,可内里却是火热的,酸楚而滚烫的气息不断往上冲,迫得他哽咽,迫得他落泪。但,无论哽咽还是落泪,都与此情此景太不相称。久别重逢理应欢笑,而不是任由滚滚而下的热泪,打湿眼眶、脸颊,还有被狠狠揉皱的一整颗心。

“妈妈……”

“妈妈……”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