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兰领旨回去复命。曹丕一听卞兰回来了,不知带了母亲何等意见,眉头紧锁,满脸防备,待听了卞兰回复,当时一愣,但旋即脸色稍霁,松了一口气,缓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曹丕未料到母亲这次竟然可以不偏袒子建,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并没有马上批准这份公议。他要好好思量一番。这中间又去给他母亲请过一回安,他母亲也未提及此事,只叮嘱他不要太操劳。曹丕沉吟一番,主动权到了他的手里,他反倒难以下狠手。毕竟亲兄弟,个中情绪太复杂,也要顾及一下母亲的感受以及天下悠悠众口,便以太后为借口,下旨贬为安乡侯,封邑只有几百户。

曹植由兵士押解着,不知道京城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未知是最恐惧的,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害怕,战战兢兢,不知道刑责要判到几何。这日刚到延津,便有陛下的使者风尘仆仆地赶来,口称敕命。曹植拿到旨意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在听使者说说洛阳的情形,更对兄长感激不尽,忙上表谢恩。等回到临淄,又接到一份旨意,陛下又将他迁为鄄城侯。原来陛下自登基以来,忙完了迁都、设置文武百官的事宜以后,魏朝初定,便将之前有侯爵的兄弟们提升为公爵,唯有曹植刚刚贬为乡侯,如今借着封兄弟们,改封他鄄城侯,实际是升为了县侯。曹植上表谢恩,便携全家往鄄城去了。

曹丕顾不上看曹植的表。天下还有大事,他忙得心里一刻都不停歇。孙权曾求和于刘备,被断然拒绝。七月果真刘备征东吴,孙权那边一直私下有向大魏示好的意思,根据相关官员们下的互动,有风声说孙权愿意遣使来归顺并会将于禁遣送回来。曹丕命臣子们讨论该如何应对,期间又有日常杂事,目下正在京城起宗庙,也要操心,兼又出了甄夫人、临淄侯等等事情,大大小小,都要由他费神,好不容易尘埃落定,抽空给他弟弟和长子升了爵位,又有新的事情继续忙。

天下人可管不了皇帝有多操劳,他们只是爱看热闹。六月里甄夫人被赐死就在朝野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关注,毕竟是皇长子的生母,出了这种事情不可能不受瞩目。民间都在猜想,这是不是代表皇长子失势?皇帝为什么要赐死她?这里面有什么事情?

其实能有什么事情呢?两个人相处,所有的矛盾和不满都是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根本说不清楚,有时候将这日常琐碎中拿出一件稍可当成一件事提一提的,外人听来仍不过就是小事,不值得计较,但是因为日常各种情绪的积累,此时却最能挑动当事人的神经,不是本人不能体会。因为太过亲近,所以本能地希望从彼此身上获得更深刻的情感呼应和更贴心的情绪抚慰。一旦两个人思维和处事方式上有本质的不同,又浸入彼此的生活太多,哪怕一点小事,也许就互相挑战了性格里最根本的底线、冒犯了情绪上最敏感的神经。相比外人,因为寄托在彼此身上的期望和情感需求更高,所以容忍度更低,更容易挑起情绪上剧烈的波动。本不是同路人,强走一条路,点滴积累起来的怨恨也是深入骨髓的,稍微有一点事情,也许就挑起滔天的积怨。其实若是丢开手各自安好也就罢了,偏偏她人生的所有价值都只能靠他的认可才能实现,更何况她还有儿子,她也有很高的心气想要满足,她对他是有所图的,便觉得委屈,不能甘心轻易放手,却又不够圆通,摸不准他的脾气;而他又轻而易举地掌握着她的命运,他们两个是不平等的,于是悲剧发生了。

但围观群众不管这些,他们对窥伺皇室内帷秘辛更感兴趣,就想看个大戏,故事越曲折、冲突越激烈越好。没事能让她死?随便抱怨几句就让她死?也太小题大做吧?这里头肯定有事情!实在打听不出来,脑补就开始了:这里面是不是有阴谋?是不是陛下看中了哪个儿子要排除障碍?有好几个宠姬有儿子了,是不是进了谗言?等等看谁会当太子不就明白了?结果这事还没编明白呢,接着七月里临淄侯又被贬了。这里头又有什么事?不过那时候甄姬作为曹叡的生母虽有一些关注度,但仅围绕着立储之事,再说曹叡也算不上众望所归,因此也不算特别起眼,远非后来曹叡继位后那般瞩目,议论一番也就散了,更幸亏临淄侯的案子明明白白,知情人多,故而当时没有产生过多的传闻。但拦不住很多很多年以后,当事人皆化为尘土,史书也被视若无睹,人们讲述着越来越离谱的传说,那些姓名只成为了故事里的角色,而那些曾经活生生的人,他们所经历过的真实的人间悲喜,被淹没在故纸堆里,在时光中逐渐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