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之后几日,满月褪去,慕广寒身体逐渐恢复,头脑亦更加清明了一些。

可以更透彻细腻地反思复盘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然后他就发现,他实在是小看燕止了。

将樱祖送来洛州,甚至算不上西凉王这段日子里排的上号的阴损招数。而燕止打乱三城送给三方联军的真正目的,也根本不是想要激起同盟内讧,借以削弱三方实力。

不。

西凉王真正的如意算盘,从一开始,就是要借那三方盟军的手一举踏平洛州,或者反过来,借洛州的手狠狠削弱那三方的实力。

这才叫真正的“祸水东引”。

整个过程,西凉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利。

哪边赢了,他都高兴。

最好皆输,他更开心。

完完全全就是游刃有余、进可攻退可守——

若是盟友南下顺利,他们可随时增兵支援、分一杯羹。若是盟军不顺,他们又可随时趁盟军深陷前线、后方空虚时,率领轻骑一举背刺偷家。

事实上,燕止也确实这么干了。

西凉土地虽广,城镇也多,但毕竟地处西北、物产相对贫乏。而像仪州、洛州、乌恒这样洛水之畔土地丰沃又富庶通达的好地方,怎能不暗中觊觎?

更不要说,他这次偷袭仪州,还顺带“杀鸡儆猴”。

在樱祖之前,归顺西凉的各方势力,从未有过谁敢嚣张不服。

唯有仪州表面归顺,实则却借坐镇四地中心、南北通达地理优势左右逢源,不止和旧主南越藕断丝连,同和东泽、北幽亦牵扯不清,更是借着背靠西凉大树无人敢惹的势头在这半年里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实力,觊觎洛州的同时,还算计着将来反咬西凉一口。

樱祖几回对西凉狮子大开口,全被满足。

他便以为西凉王忌惮他、不敢动他。

殊不知机关算尽,却是中了西凉王捧杀之计。先是纵的他不知天高地厚,又送美人吹枕边风,屡屡诱劝他攻打洛州、早成一方霸主。

结果,洛州未得,老巢被端。

燕止还拿他做了回“榜样”——看看敢在西凉面前自作聪明,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听闻很有疗效。

这些天西凉降城之中,不乏有城主诚惶诚恐送去各种名贵礼物,以表忠心。

如此,一石多鸟。

燕止赢麻了。

而被卷入这个棋盘中的洛州,不过是怀璧其罪的无辜牺牲品而已。

偏偏被迫入局,明知是西凉借刀杀人,却为守住最后的安城防线,只能选择应战,同那三方势力杀个你死我活。

就这么被西凉王死死拿捏。

甚至慕广寒都能想到,燕止还没使出的后招。

就是万一他不肯配合——虽然他根本也想不出能不配合的办法。但万一他不从,燕止还可以拿唐沙的洛南栀威胁,逼他就范。

这可真的是……

慕广寒活到今日,从未被人逼得如此被动过。

可见西凉王这半年来吃人不吐骨头的功力,又十分见长。

令人发指。

……

好在,慕广寒早年毕竟养成了病中不忘狠狠研究宿敌的好习惯,才能灵光一闪想到趁乱偷取秀城。

在这场西凉王算盘布局,处心积虑的算计中,这是他唯一可得的、仅有的一点好处。

即使是病好以后,慕广寒也想不出比那更好的点子。

只可惜,能偷到秀城,不能算真本事。

守得住才是真本事。

综上所述。

眼前的胜利,统统不是真正的胜利。

无论是之前大破仪州、随州军,还是拿下秀城,本质都是替燕止削弱了西凉的敌人。

而如今,西凉打下仪州、扩充了兵源粮草,一旦狼顾反扑,洛州处境只会更加岌岌可危。

慕广寒想到此处,实在是坐不住了。

当即叫了军中所有高级将领,铺上地图一一给他们分析现状。

“好在,燕止眼下尚在追打仪州残部,分身乏术。”

虽然仪州州府已陷,州侯樱祖也被俘,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有一些忠心旧部在尽力顽抗。

虽然,多半也撑不了几天。

但最起码,还能替洛州这边争取一些宝贵时间。

“为今之计,我们必趁这几日喘息空当,火速拿下府清城。好让安城、府清、秀城三城连成一线,互为屏障倚靠。”

“否则,一旦燕止打完仪州,有空南下府清,咱们所在的秀城将腹背受敌。”

而一旦秀城被攻破,洛州兵唯一的选择,就只能退守来时的最后屏障安城。

那一切就重头回到起点。

这些日子的仗全白打了。

……

慕广寒一向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毕竟想要好好活在世上,生成他这般吓人模样,就只有事事处处比旁人更温雅、隐忍、有用,才能有幸得来些善意回馈。

可纵然他脾气再好,想到这西凉王这次如何阴险狡诈,逼得他被迫给他做了一回嫁衣裳,也是默默气笑了。

心里偷偷骂了一万次。

但骂没用。人生在世最气的,就是你疯狂看不惯他,却又干不掉他。

还很有可能,马上要被他干掉。

再一抬眼看去,洛州将领们脸色也都万分凝重。

怎能不凝重。

刚才慕广寒那番话就像一击重锤,把他们刚刚连番大胜、收复失地、轻松雀跃光芒万丈的心一下子敲回深深的谷底。

才发现,短暂的胜利之后,摆在他们面前的,根本不是高歌猛进、一路收复失地的坦途。而依旧是希望渺茫、晦暗不明的未知。

甚至就连这这一点点晦暗不明的希望,都是因月华城主恰好人在洛州、愿意帮忙,果断决心集结北上,提前从摇摇欲坠的洛州勉勉强强凑出来了十万精兵、又从乌恒借来粮草,才得以勉强维持下的。

若是月华城主不在,他们的命运又会如何?

洛州众将领不禁问自己。

会不会安城早就陷了,州府也没了。

战火纷飞、生灵涂炭,洛州不再,他们也都没有家了。

慕广寒:“……”

慕广寒:“…………”

他倒也没想到,分析一下当前严峻的形式,能直接把两米多高一堵墙般的钱大人,弄得带头红了眼。

再看其他将领,虽都是久经沙场之人,也不是默默低了头,就是暗暗咬牙。

慕广寒其实能明白他们的心情。

洛州将士并非惧敌,只是真的难过。天昌之战后,旧主被杀、城池被蚕食瓜分,军民苟延残喘万般努力,好容易如今又重新见到一丝曙光。

结果转瞬之间,打了豺狼又来虎豹。仅有的十万兵,刚战过仪州随州,又要对上西凉千军万马的黑云压城城欲摧。

难。

实在是太难了。就像一个病入膏肓又不甘心之人。强弩之末、新仇旧恨、无能为力。

慕广寒:“但没关系,还有我在。”

“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兵府清,争取一举拿下。到时西凉真来了,大家听我指挥严防死守,也定能一一对付。”

慕广寒此话说得十分笃定。

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上次对三路联军,他说能赢,是真的自信可以赢。

可这一次,他也不过是在说大话而已。

“月华城主见燕王每战必胜”,但那其中也有多次实是胜得侥幸。只是这话他此刻要埋在心里,绝不能说出口。

兵书有云,凡兵有四机:一曰气机,二曰地机,三曰事机,四曰力机。

排在地利、计谋、力量之前的,永远是“士气”。

士气足盛,可逆转乾坤。

慕广寒自知如月华城主盛名就是整个洛州军的主心骨和定心丸。实绩也好虚名也罢,既他能有幸在军中暂有绝对威信,他此刻的态度,就是全军的士气所在。

手下的这支队伍,既又不够精兵强悍、人数也不够多,若说还有什么,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士气”这二字了。

想要胜利,他总得第一个抬头挺胸、打起精神来。

慕广寒这些年,辗转去过很多地方。

大夏北幽,多拜家世门阀。南越地界,百姓务实图安。西凉野蛮,好强斗狠不讲礼法。而东泽,各个部族崇神、拜巫,相信神灵护佑。

虽看似截然不同,实际人性相通。

那就是活着,总要心里偷偷相信点什么,无论是虚无的神明,还是能抓在手上实实在在的东西,总得有个念想。

为今之计,他要做的,就是将“月华城主每战必胜”的念想给守住了。

努力谋划,争取不负众望。

……

有了月华城主出言激励,众将领总算纷纷咬着牙努力收住慌张忐忑的心情。

“是啊,我们……还有城主。”

“也有少主在,还有老主人的在天之灵保佑!”

“对,不可妄自菲薄,我们洛州军既能大破仪州、随州之兵,谅他西凉也并非什么难以战胜的豺狼虎豹。”

“何况,月华城主所向披靡,从无败绩!”

慕广寒点点头,言归正题,带众将领将视线重新回到那副战略图上。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攻府清,需弄清敌我虚实。

“在我看来,洛州最长之处,乃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士气高昂。”

这一切,得益于洛州旧主一代藏着的野心,以及路霆云老将军严格规整的日夜操练。

其实从与仪州、随州交战的经验,慕广寒就能明显看出,对方军队若非被突袭时指挥大乱,也不至于那般惨败。而洛州兵这边则规整有素得多,白天严格遵守旌旗幡麾指挥,夜间则靠金鼓笳笛进攻和收兵,总能严格听从指挥。

这等优势,关键时必有大用,千金不换。

“而眼下拓跋部优势,则是他们五万守军丝毫未损,且府清城三面环山、易守难攻。”

“但要说他们的弱点……”

拓跋部的弱点,也是整个东泽所有部族共有的弱点——笃信巫卜、鬼神。

纪散宜之所以能短短时日在东泽吃开,甚至一跃能东泽盟主。无他,就因他会搞巫蛊之术,信徒众多。

有“神灵护体”的东泽军,常常斗心极强,可同时往往也很脆弱。一个不吉之卦、一个天雷月蚀,就能让其军心涣散、四下奔逃。

“那不就好办了?”

慕广寒说到这里,洛州将领们纷纷露出了然之色。

“我记得,上次军营喝酒之时,曾有几位兄台……表演过装神弄鬼、引雷求雨之术?”

……

任何一处,只要人够多,总能出那么一两个装神弄鬼的货色。

当然,神鬼之计引出府清拓跋部驻兵,也只是慕广寒攻城部署中的一计而已。

为保计划成功,自然不能只定一计。

于是月华城主与众将领们又开始集思广益、苦思冥索。渐渐想得投入了,慕广寒竟不自觉地,整个人盘腿坐到了桌上。

一边看战略图,一边心无旁骛专心思考。

这日晴空万里,日光透过雕花天顶,落在他一身简单的暗纹玄色衣衫上。他的长发松松扎了一下,发丝些微掩住了整块金色面具,余下的就随意披散在肩头。

仍沾了许多青紫痕迹的手指没有全部包裹,随着思索不断在地图上游走。他认真部署,阳光照进眼睛里,面具下狭长的眼中眸光认真而清明。

卫留夷就那么在一旁,呆呆看着他。

整个胸腔、心脏不可抑制地狠狠跳动。

胸口和心口弥散的酸涩和痛楚,按说早已是习惯。可恍惚在这一刻体会到的,却是另一种不同于曾经,不同于仅仅是失了所爱后追悔莫及的苦痛。

不是。

这一刻,他只是看着他,觉得阿寒他……很好。

哪怕戴着面具,哪怕周身是伤。可仍是俊雅落拓、聪明不羁、无人能及。

一时倒流光阴,仿佛回到初遇。

这人拿着乌恒侯的家传玉佩,笑眯眯在他面前晃荡。

那个时候的他是灿烂的。明明一张明明破损的脸,却是那样光明正大地笑着戏弄他,很特别、又有趣、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