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集小客栈。

月光惨白,透过轩窗。

照着慕广寒床上泛着青筋的手背,以及一双疲惫至极、布满的血丝的双眼。

他死死咬着枕单,倒还笑得出来。因为觉得自己真挺倒霉。

月圆之夜的痛苦一次比一次更为难受,偏偏身体内新接受的力量又刀锋一样不断游篡,如一次又一次凌迟。

但那明明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一部分。身体差到自己与自己都无法相融,这算什么?

辗转反侧中,一些记忆的残片再度浮现。记忆中和不曾记得的一些过往,在黑暗的识海里翻涌。像是一直要将他拖拽下去,直至淹没。

脖子上挂着的萤石戒指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清脆的一声响。

慕广寒艰难抬眼,才发现自己已经摔下了床。幸好戒指并没有碎掉。他喘息着伸出手,戒指比他想象中的要暖,仿佛这无尽冰冷夜色里唯一的温度。

戒面萤石映着月光,微微笼罩了一抹皎洁的白色光亮,恍惚,他看到燕王送他的那枚的戒指,似乎也淡淡泛起同样的光。

僵冷的身体被交缠的白光包裹。梦境伴随风铃碰撞的细碎叮铃声,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变回很小时的模样,站在了月华城的漫天星空下。

月华城常年永夜。头顶之上,总是一片迷蒙星影与银河交缠、不断变幻着的满天青紫色霞光,而各家各户的门口则是暖红色长明的灯火。

后来在外面的世界,他也看过许多繁华城镇、闹市火光。

但都不及月华城瑰丽静谧世外的星火与辉夜。

只可惜,越是美丽的景色,独自一人看时越是觉得寂寞。

……

其实,在成为月华城主之前,慕广寒也有过并不那么孤单的日子。

那时月华城中同龄的孩子,还都是肯同他一起玩的。

大家并不会因为他是个孤儿无依无靠就欺负他。反而常会拿些家中多余的糕点、衣服接济他。

可后来,他成了城主。

在所有孩子的认知中,历代月华城主,都必须是年轻一代中最幸运美丽、多才聪颖的那一个。他们这一代,公认最为优异、有资质成为下一届城主的,一直是隔壁的竹马楚丹樨。

可最后的神殿试炼,却是他这个少言寡语孤儿拔得了头筹。

试炼的主事长老是楚丹樨之父,按说绝无可能偏私。可众人还是一致觉得,即便被选中的不是楚丹樨,也不该是他。后来不知是谁起了头,言之凿凿说他多半是用了什么手段,玷辱了圣洁,“偷取”了城主的承袭。

而他溃烂的面容,也仿佛是这个论调的佐证一般。

“本就不配所以遭到诅咒反噬”,流言经久不衰。

以前的伙伴开始排挤孤立他。

就连过去一直对他最好最护着他的楚丹樨,也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小时候的慕广寒笨嘴拙舌,不知道该怎么替自己争

辩。白了。

口中的杏子糖都尝不出来味道。

那天从渡口回城里的马车上,都是世子在滔滔不绝:

“你我果真有缘。你知不知,这天上明月,在我南越别名就叫蟾宫,又叫顾兔。你看有多巧,”他指了指慕广寒,又指了指自己,“月宫,月兔,说起来你连名字都是广寒!”

顾菟在月华城待了三天。

那三天,是慕广寒童年最好的三天。那些不理他的小伙伴们,每天瞪眼看着有钱又漂亮的南越世子抱着他的手臂逛来逛去、买这买那。就连楚丹樨那一向波澜不惊的眼中,也出现了一抹异样。

只可惜,三天后,顾菟得回去了。

走前他承诺,明年一定再来找他玩。可结果却是一去不复返,寄去书信亦石沉大海。

南越女王一共两个儿子。

一个叫顾苏枋,一个叫顾菟。

等到慕广寒十八岁出月华城后,其实有想过要不要去找顾菟。但想想对方不肯回他的信,多半是不愿跟他有所牵扯,所以也就一直不曾去南越。

直到过了几年,女王忽然催他履行婚约。顾菟却懒得理他,还逃婚跑了。

他与“小未婚夫”的故事,大致如此。有个好的开始,可惜后来面目全非。

一直以来在慕广寒的记忆里,事情应该就该是这样的没错。

直到此刻,在梦境月华城的夜色下,他却又想起了一些后续。

在南越,他除了见到顾菟,不久还见到了他哥——爱吃杏子糖、还有小兔尾巴的大司祭的顾冕旒。

见到此人前,慕广寒只觉得顾菟变了,一直未曾想过,还有桃僵李代的可能。

但事实却是,在皇族和宗室的家族联姻里,这一类的替换很是司空见惯。

大儿子不行就小儿子上,大公主跑了就小公主来,只要都是嫡系血脉,兄弟姐妹之间谁去联姻本质没有任何分别。联姻是宗族大事,与个人无关。父母长老决定就行,订婚都没问过本人意见,何况换人呢?

至于当年两个小孩子之间的感情,更没人在乎。三天而已!南越女王甚至不认为小孩子能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

她哪能想到,月华城主认认真真记了那么多年。

因为与顾菟的相识,是他整个童年里唯一灿烂过的光景。而与顾冕旒的相处中,仅仅三天的儿时记忆开始疯狂复苏。

慕广寒总觉得,这兄弟俩长得像归像,性格气质却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