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世界共主(正文完,1.7微修)

商白珩只教过燕熙一个学生,燕熙也只喊商白珩老师。

他们是这天地里最相得益彰的师生。

大靖从他们的相遇始,开启了波谲云诡的局势扭转。

宋北溟就在外间坐着,周慈随陪。

周慈是商白珩的老友,在这里算半个主人,张罗着茶点和酒茶,四人在月下一起用了周慈七手八脚做出一桌菜。

待要离开时,燕熙从商白珩屋里出来,他们师生不知说起什么,商白珩的脸色很是沉重。

宋北溟不便多问,在走到门边时,忽觉如芒在背。

以他的敏锐,能察觉任何人的注视,转身对上商白珩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个目光,后来宋北溟记了很久。

燕熙用了九日把重要的朝臣与亲友都见了一遍,在他的煞费苦心之下,隐秘的安排开始浮出水面,形成了坚固的阵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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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日,腊月二十五。

燕熙先去了文宅。

文斓住的那间宅子,一直有燕熙安排的人打理,推门进去,干净得一如文斓住时。

宋北溟知道燕熙与文斓的情分不一般,是以没有跟进屋。

简陋的屋子里,燕熙翻动书柜,抽出那本《执灯录》,文斓当年拉着他谈此书的情景历历在目。

燕熙取水研磨,翻开《执灯录》文斓曾与他谈的那处,凝视着虚空许久后,提写了批注,落款写的“微雨代文兄注”。

写完之后,燕熙再不知该做什么。这里处处都有文斓,又处处都没有文斓。

人死如灯灭,文斓走了大半年,这空荡荡的屋子再没人点着油灯苦读了,也再没人像文斓那样会大大咧咧地追着他了。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燕熙对着文斓的牌位说,“你同我说过,我并不孤单,是的,我的身边来了很多人。你说的志同者来了,我和他们成为了‘同志’;我后来逐渐也有了爱人、同袍、同僚、下属。”

燕熙想,文斓是执灯者,以文斓的功绩大约是有存在虚空的意识?如果文斓看到他如今的功绩,大约也会替他高兴。

燕熙欣慰地笑了笑。

“我会常来看你,若我来不了,梦泽会代我来。”燕熙维持着笑意说,“文兄,我已没有当初的怨忿,不像你当初担心的那样‘不开心’了。如今事息人宁,喜乐无忧。我也不再‘害怕’,明白了生死无常、悲欢离合皆会成过往。文兄,请放心。”

燕熙之后又去了文公祠,里头香火鼎盛、熙熙攘攘,宋北溟担心燕熙被香烛烫伤,把人护在怀里。

燕熙到文斓塑像金身前上了香烛。

“文兄万死不辞,后人铭记祭奠。”燕熙三拜之后说,“文兄,这世间已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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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日,腊月二十六。

燕熙从这日起窝在宫里不出去了。

燕熙说累了,不想动。

宋北溟便也丢下军务,陪着燕熙。

于是这日哪都没去,散了朝、批了奏折之后,两人靠在坤宁宫的软榻上,说了小半日的话。

宋北溟这日叫人抬进宫来九株梅树,每一株都长得茂盛,花也开得正好,在坤宁宫的院子里围了一圈。

陛下龙颜大悦,挨株细瞧了问:“都成活了?”

“是。”宋北溟看起风了,给燕熙递去手炉说,“先是定做了大花盆,移植到花盆里;又放在梅林原地养了几日,直到根长实了,才抬到宫里。赶上这几日没风没雪,花期长一些,正好讨陛下的欢心。”

燕熙站在梅树下,落日余晖落在他芙蓉般昳丽的面容上。

海誓山盟,微雨的美貌仍能轻易虏获宋北溟,宋北溟愣住,牵住燕熙的手说:“微雨,你是大靖最美的人。”

“我知道。”燕熙揶揄道,“我听闻皇后说过,就喜欢最漂亮的。”

宋北溟刮了一下陛下的鼻子说:“陛下好生厉害,什么都知道。”

“凡大靖之事,朕无所不知。”燕熙故意敛色说,“皇后若是敢有欺瞒,朕必定严惩不贷。”

“本宫万事都说与你听,”宋北溟对燕熙勾手,“陛下来听。”

“皇后要说什么?”燕熙偏头瞧去,眼波流转,“不好听的,朕可没心思听。”

“说我爱陛下白首不变,至死不渝。”宋北溟附耳说,“陛下爱听么?”

燕熙怔怔看着他,既甜蜜,又忧心。他好半晌才说:“朕并非不顾旧情之人,若皇后移情别恋,朕会放你离去,祝你梅开二度,再觅佳缘。”

“不会有别人了,微雨。”宋北溟轻捏着燕熙的下巴,每次这个动作,他就是要吻人,他凑得很近,在四目相对间,亲密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万丈红尘,千秋大业,我只要燕微雨。”

燕熙突然无法承受这样的爱意,他垂首阖眸,心绪万千。

他既盼梦泽平安喜乐,不要沉湎痛苦;又怕梦泽志易情移,不去寻他。

权势和盟誓无法捆绑人心,燕熙不要虚无缥缈的许诺,也不要宋北溟悲苦孤寂。

可他又无法抑制内心的贪婪,想要宋北溟今世今世,生生世世都属于他。

最终燕熙败给了贪恋,很轻地说:“我听着很欢喜,我也只要宋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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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如梭,时光飞逝。

转眼到了第十四日,腊月二十九。

燕熙打开药匣子,吞下了最后一颗“荣血丸”,这颗药能管到明日午时。

明日就是除夕了。

燕熙今日检查了自己的一应物事,这是他在现代养成的习惯,在启程的前一日,要把行装检查一遍。

区别仅在于,此次没有行装,只有遗物。

燕熙身为皇帝富有四海,而最终属于他个人的,只有一把流霜刀,一只红玉手钏,一串金钥匙项链和锁骨上一枚“溟”字。

他没有送过宋北溟东西。

于是最后这日,他上完早朝、批完奏折之后,拿出一段紫檀木,握着刻刀,细细做了起来。

宋北溟在木雕的轮廓出来时,就认出了这刻的什么。

他从身后把燕熙抱住说:“陛下是要把自己送给我吗?”

“是啊。”燕熙目不转睛地继续,“皇后不喜欢吗?”

“喜欢啊。”宋北溟不羁地说,“本宫曾听闻陛下少时,曾亲手刻木雕送给梅凌寒,本宫左等右等,不见陛下也送我一枚。甚至陛下近日还把梅凌寒从平川巡抚抬到了西境总督。本宫见情敌得宠如斯,妒火中烧,寝食难安。总算在新岁前盼来陛下的心意了。”

“明日子时之前,朕定然做好送给皇后。”燕熙短暂地停了片刻,注视着宋北溟说,“朕身无长物,左思右想,只好亲手做个不值钱的玩艺儿给皇后,还望皇后不弃。”

“求之不得。”宋北溟轻轻吻了吻燕熙说,“这玩艺儿就是陛下,本宫只要离都,便日日将它带在身边,有它在,如陛下亲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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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日已过。

第十五日,除夕。

按大靖律法,这日也要早朝,只有初一才能休沐。

燕熙在现代不旷课、不迟到、不早退,最后这场朝会燕熙仍是如常亲至。

朝廷们今日总算晓得体恤陛下辛苦,没出什么难题,朝会很快结束,一派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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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后,燕熙单独留下了内阁。

这个密会,连宋北溟都不叫参加。

密会上,商白珩呈出了按燕熙之意拟的遗诏。

内阁传阅之后,顿时哭天抹泪:“改元在即,新帝风华正茂,不可提此不吉之事。”

燕熙说:“国本乃江山稳定、四海升平之本,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早做打算,有备无患。”

商白珩对燕熙寿数心里有数,他原想着还有几年,也没往时日无多去想。

小年那日燕熙请他拟遗诏,他便开始忧思如潮,今日见燕熙于新岁前就急不可待地将遗诏传与内阁,心中更是不安。

他忧心忡忡地望着燕熙。

燕熙对老师回以一个宽慰的笑,又看向众臣说:“朕躬安,老师和诸位爱卿不要忧虑。”

梅辂、裴青时、孙昌和周裕见陛下脸色红润,身强体健,又听说陛下刀法天下无敌,连皇后的悲风也讨不到流霜多少便宜。他们一遍遍想着陛下如何强大,通过燕熙强加给他们的表象进行心证,逐渐安下心来。

“只是,”梅辂谨慎地提醒,“此遗诏只定了摄政王,未定储君,又该如何操作?”

“届时皆由摄政王定夺。”燕熙起身不欲再谈,“摄政王要自己登基,或另觅储君,皆由摄政王做主。如今的海宴河清,并非朕一人之功,他做了多少,你们心中皆如明镜。朕膝下无子,若朕去了,谁说了算,你们要心中有数。莫要被乱臣左右,也莫要包藏祸心,若敢做乱,朕自有办法收拾你们。谨记!”

内阁成员被敲打得跪了一片。

他们心中打鼓,眼见陛下不肯再议,便想着时日还长,再寻时机劝罢。

只有商白珩怔怔望着燕熙离去的身影,面色苍白地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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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方过午时,燕熙猝然怔住。

他当时正在看梅花,却陡然闻到一股油墨香,印刷书独有的味道。

这是这本书的提示,也是这个身体的预感。没有了荣血丸的加持,这副身体开始减速运转,直到停止呼吸。

刀刀在此时探头探脑的进来,轻声喊:“燕熙。”

燕熙登基后,就以刀刀是“义妹”的名义,给她封了个公主,又给刀刀安置在了离坤宁宫最近的翊坤宫。

在现代穷,在古代一直被踩在底层,也穷。

刀刀终于当了一回贵女,享受了一把人间宝贵,日子过得逍遥快乐,乐不思蜀。

她今日忽然间感应到燕熙不舒服,连忙赶来。

此时两个人无声对视。

燕熙苦笑一声说:“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我……”刀刀犹豫了片刻,没有给出回答,而是担忧地问,“你要回去了?”

“是啊。”燕熙脸色渐渐变白,气力不济地说,“你若是想回现代,我以后或许有办法帮你。”

“我知道现在只有你能走,也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刀刀红了眼眶,很担忧地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不用了,我自己有办法。”燕熙安慰她,对这位唯一的现代同行者及原著作者,燕熙总是会有恻隐之心,又问一次,“你想回现代吗?”

“我……”刀刀犹豫了,沉默片刻才说,“你完成了任务,世界新生了,我以后也不会反复死了,你还给了我这么好的生活,你帮了我这么多忙,而我却没办法分担你的痛苦,结果最后你还想着我的事,我实在是很惭愧。我现在还想不明白要不要回去,我以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好的。”燕熙说,“你慢慢想。”

刀刀还想说什么,卫持风来传话说“皇后过来了”。

刀刀很怕宋北溟,怕不一小心说漏嘴,闻此留下一副不知从哪抄来的药方,一溜烟跑了。

燕熙知道什么药方都没用了,但还是收了刀刀的心意,折进袖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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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的午膳到临午憩时,燕熙开始有些不舒服,吃下去的东西在胃中翻滚,叫燕熙根本躺不住。

燕熙今日原也不打算休息,索性坐靠在软榻上,继续刻木雕。

只差眉眼、溟字、项链和手钏了。

宋北溟几次想拉燕熙起身,都劝不动,他沉默地观察着燕熙,没有多说什么,安静地陪着看。

宫里处处换上新桃,大红灯笼阖宫挂满,迎新岁要做的礼仪和装饰有许多,明忠带着宫人们井井有条的忙碌着。

明日才有必须皇帝出席的仪式,大家都知道帝后难得相处时光,没人来打扰。

望安守在隔间,半日没有皇帝的传侍,困得昏昏欲睡。

卫持风和紫鸢坐在檐上,看靖都处处贴红,歌舞升平,他们相视一笑,喟叹国泰民安、岁月静好。

能生在如此盛世,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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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夕降。

年夜饭格外丰盛。

燕熙胃中翻涌更甚,实在吃不下,只每样浅浅沾了点汤水,很快便放在玉箸,在席间低头雕刻。

宋北溟这几日渐觉得燕熙不对,可试脉查体,都无异处。

他不相信燕熙的病案,也不信大夫的话了,他的预感那么强烈,心中无端像要空了一块,日日贴着燕熙也觉填不满。

宋北溟此时看燕熙雕刻得有些魔怔了,心疼地按住了燕熙的手说:“不必赶在新岁前送我,明日再刻罢。”

“说好是迎新岁之礼,”燕熙正刻到最细致之处,不能有半点手抖,头也不抬地说,“再要半个时辰就好了,皇后且再等等。”

“可你没有吃饭。”宋北溟只好自己替他夹了菜,送到燕熙口边,“我来喂你。”

燕熙闻到油腥味,胃里头便是翻江倒海,霎时脸色苍白,冷汗沁出,手脚发抖。

宋北溟被吓着了,连忙弃了玉箸,扶住燕熙。

见燕熙强忍呕吐,又唤人拿来金盆。

燕熙抱着盆吐得昏天暗地。

宋北溟手脚冰凉地看着这一切,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心头,他手忙脚乱地把人抱起,大声地喊:“周先生、小夏先生!”

“我的木雕。”燕熙手无力地指向御案,“拿回来。”

宋北溟不想要这个木雕了,他不想要燕熙累,为着这么个玩艺生病不值当。

他什么都不要了,也不争风吃醋了,只要燕熙不生病,他什么都可以让步。

年夜饭是在交泰殿用的,离坤宁宫不过百步。

燕熙吐过一阵,胃里舒服些了。他在被宋北溟抱的颠簸中,无声地对夜空命令道:“不许让朕走得太难看。”

燕熙对世界的命令再一次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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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慈和小夏先生赶来诊视时,燕熙已然好转。

“可是微雨方才那样,绝非无碍。”宋北溟焦急地说,“请两位先生再看看。”

“肠胃受寒,呕吐腹泻是常见急症,稍作休息,饮食调理即可。”小夏先生宽慰道,“皇后娘娘关心则乱,不必着急。”

宋北溟又去看周慈,周慈仍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复查看后只说:“这两日陛下忌荤腥,今日吃不下,便喝些清粥糖水罢。”

宋北溟立即吩咐下去。

燕熙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转,外人看来他不过是一场急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脚是冰凉的,呼吸开始变慢,他甚至手指已经不太灵活。

行将就木,将去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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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莫名就是知道,这个世界不敢提前收他走,他现在仅剩的愿望就是把木雕小人刻完。

宋北溟坐在一侧陪着,时不时给燕熙喂粥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