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孝子(娘就坐在那扇窗户里,一直...)

宋槐花家的饭做得特别好,一锅子烩菜,有鸡蛋皮有木耳还有黄花菜,炸的小排骨,配的是麻花,闻着就香。

宋槐花亲自端进来,米兰一口不吃不说,宋槐花笑脸相迎,她却连个招呼都不跟人家打,一副要死的样子。

“这是病的严重了呀,老二,送你爱人去医院吧?”宋槐花说。

米兰泪雨婆娑:“不用,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儿。”

阎卫忧心如焚,还生气。

米兰这么任性,矫情,让他特别丢脸。

兄弟们都看着呢,他承诺过周一兑债券的,可米兰压根儿就没想出手债券,她那心脏病就是个免死招牌,随时准备拿出来吓唬人。

阎卫明知道米兰在找时机准备犯病,拿犯病拖延时间,偏偏又拿她没办法。

而就在这时,正好七点半,阎肇已经把阎斌家的电视机搬到外面了,拍了拍小旺的肩膀,示意他去把电视机调到地方频道,并且把声音调大一点。

电视里播的正是公审大会。

“现在由我宣读关于范祥、范振华,以及米德三人的《刑事起诉意见书》。”电视里传出响亮的声音,外面吃饭的人们顿时端着碗也愣住了。

“有《公审大会》?”

“这是谁,那是咱们市局的张局长,什么时候录的,不会就现在吧?”阎斌说。

“审的是谁,米德,那不咱们米老局长,真是米老局长?”一个大爷问。

突如其来的兴奋,这比录像厅的港片更叫大家觉得刺激。

要说刚才米兰还病重不能自理,随时准备发病的话,这会儿她突然跳了起来,下了炕,连鞋都不用穿,赤脚奔到院子里。

黑白电视上镜头闪过,铐着铐子,给四个武警摁着的,那个光头皮,胖乎乎的老头不正是她二伯?

“她这是犯病了?”宋槐花乍然看到米兰冲出来,吓了一跳。

刘小红还在嚼麻花,哟的一声说:“心脏病就是这样犯的,吓人呀!”

几妯娌在厨房门上一起要笑吧,不好意思笑,忍着。

“来啊,吃饭,二嫂城里人,是不是吃不惯我们的饭?”阎斌笑着端起碗,还想请米兰来吃饭。

米兰一直在往电视机前走,镜头已经闪过了,但她不相信也得相信,因为这会儿电视机里正在宣读她二伯的罪状,涉黑,养黑团伙,间接致死32人,加贪污受贿,数罪并罚,判处枪决。

这么说不止要坐牢,她二伯要被现场直播,公开枪毙啦?

米兰抱起头,颤抖了起来。

在场的人并不知道米德就是米兰的二伯,人嘛,衣食住行大过天,而且大喜的日子,电视里还有公审,枪毙的犯人助兴,大家的首要目的当然是劝饭。

劝米兰坐下来边吃边看。

但米兰已经被这个消息打击到六神无主了,她根本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

“他们俩口子怎么不吃饭?”阎勇问说:“是不是阎卫城里呆久了,吃不惯咱们农村的饭?”

“是,□□,二哥是喝我娘的血活下来的,可他现在连农村的饭都吃不惯了。”阎肇端起碗,冷冷扫了阎卫一肯说:“大家一起吃,不用理他。”

“甭提了,婶子大善人啊。”阎勇感慨的形容说:“那时候我们都瘦,都饿,不说树皮草根,河里一只小吸血虫,田里的蚂蚱蚯蚓都不放过,就阎卫从小细皮白嫩,而且不咋饿,村外的人见了他都特别好奇,说这孩子咋在这年月长这么好,除了咱们没人知道,婶儿怕他饿死,自己瘦的皮包骨头,愣是不敢给他断奶,我听我妈说,婶子的奶一直是红色的,为啥,因为她没奶了,阎卫吃的一直是她的血。”

“所以阎卫能活,全凭婶子,那年头,饿死了一茬孩子,从57到59,咱们村就活了他一个。”阎斌也说。

满院子的人都在感慨,叹气,主要是感叹曾经走过的,那个年代的艰苦和不易,说阎卫那么忙,能在生辰的时候回来给娘上柱香,是大孝子。

可阎卫站在原地,却如五雷轰顶。

昨天阎肇就说过,阎卫忘了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阎卫没把这当句话,他以为自己是吃草根树叶活下来的。

阎勇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

此刻院子里所有人的叹息声就仿如刀一般,凌迟在他心上。

他生于57年,生下来就面临着三年大饥饿,那个年代孩子的存活率极低,他一直以来确实不知道在存活率那么低的年代,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跟阎肇之间的隔阂也特别深,阎肇似乎一直在责怨,怪怨他,可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他极力想跟弟弟和解,但弟弟从来不屑一顾。

他以为弟弟就像首都那些人说的脾气坏,以为他不合群,以为是弟弟的错。

可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大饥饿的年月,他一直在吃他娘身上的血和肉。

怪不得阎肇一直对他不冷不热,怪不得他连一句话都懒得跟他说。

当他责怪娘把他小小年纪送到首都的时候,当他在首都至少有细米白面吃的时候,他从来没想过娘哺血养大他,还把他送到了不饿肚子的首都,自己却要在老家要带着俩小的凭工分赚钱吃饭。

可他在生了儿子之后,几乎没回过家不说,母亲的葬礼都不曾参加,自己的儿子都没带来给母亲看过一眼。

米兰口口声声骂的,不知恩的白眼狼是谁,不就是他?

他居然还腆不知耻,觉得自己拿娘的钱给自己赚点钱是应该的?

米兰这病犯不起来了,她身形敏捷,中气十足,跑回屋就准备拿包,出门,应该是想去跑关系,看能不能把米芳给捞出来。

进门就见阎卫居然拎着她的包要出门。

“阎卫,你要干嘛?”米兰问。

“还小旺的钱。”阎卫说。

“还钱就还钱,你拿我包干嘛,哎我的表,我包里有药,哎我心脏痛,快拿来!”米兰叫了起来,因为阎卫在剥她手腕上的表。

她脖子上有条金琏子,上面缀着一块玉,阎卫也一把摘了下来:“就现在,债券带楼,家里你那些所有的包,表,金条,那全都是小旺的。”

“阎卫你疯了,啊我心脏疼,我要发病了!”

这声发病短暂吓唬到了阎卫,他愣了一下,米兰继而说:“你别忘了我妈的恩情,你再这样我立刻发病。”

是了,其实苏文死时阎斌拍过电报,让他回家,说他娘想见他。

他儿子刚死,米兰心脏病发,随时要死的模样,不肯让他走,他就没敢来。

当时王戈壁还劝他,他娘疼的始终是俩小的,他心里孝敬,爱娘就行了,没必要搞形势。

可他的儿子尚且死于他怀中,他目视着儿子闭眼,痛彻心扉,几欲不能活。

他的娘呢,他哺血让他长大,送他上首都不饿肚子的娘呢,至死都没盼到儿子归来,又是怎么闭的眼?

“老子不但要看你发病,还要跟你离婚。”阎卫吼了他此生最硬气的一句话。

他甩开米兰出了门,一步步挪到自家门前,还未进门,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门槛外面。

六月早升的明月,隔壁的灯火,电视里呼啸而过的那一声子弹响,和桌子上微明微灭的三柱香。

青烟缭缭,直上夜空。

曾经风吹篱笆月洒窗,娘就坐在那扇窗户里,一直在等着他归来吧?

罪人呐,他活了三十多年,罪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