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戴。”陈可南笑着说,“看你冷得那样。”

秦淮下意识望向旁边刚刚关上的电梯门,看见自己脖子泛着红,像生了大片的红斑。他不敢去摸,因为隐约有点疼,于是迟疑着接过来,咕哝了句“谢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又问:“你不要?”

“周一记得还我。”陈可南只说了这么一句,朝他挥了挥手,就汇入通向二号线的人潮里。

这天晚上秦淮睡得很早,洗完澡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恍惚以为已经过去了很多天。这种感觉如此真实,令他对空无一人的家毫不惊奇,仿佛秦旭宏回来已经是好几个星期以前的事。

他关上了卧室门,窗帘也拉严,屋子顿时看上去小小的,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的影子被床头灯在墙上印成了一柄方形的巨斧。他像蜷缩在干燥洞穴里的动物,发出低微的惬意的叹息。

早上他被惊醒了。

睁开眼睛,精神还浮在虚空里,一会儿是初中幽暗的走廊,一会儿又是电影里那对纠缠的男女,还有陈可南被照亮的半张沉默的脸。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梦,于是久久地出神。窗帘微微摇动,像水母一样透着幽暗的蓝光。空气散发着晦暗的气味,内裤边缘勒得腿根刺痒,他伸手扯了扯左边,又扯了扯右边,手指头像水母羞怯的触须,慢慢地无声潜了进去。

和初中在一条街上的那家小旅馆又走到他眼前来。门口的台阶永远被树木葱茏的阴影覆盖,如同一户巨大的下丨体,幽暗,潮湿,微弱的热气和腥气。那个下午的阳光再次照到他身上,烫热的,雪白的。窗外的树叶反射出油亮刺目的光泽,他忍不住闭上眼睛。

水分完全蒸发的血液粘稠地附在血管壁上,像是在夏天被暴晒了一整个下午的沥青。他嘴里也尝到了沥青散发的味道,喉咙焦渴得发不出声音。他掀开一角被子,忽然瞥见一头黑狗,盘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冷冷地注视着他。

秦淮后背一紧,突然喘了一声,猛地把被子拉过头。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伸出来,摸索到床头柜,拉开抽屉,从纸巾盒里连抽出四五张,又迅速缩回被窝。

卧室里寂静了好一阵,秦淮突然一掀被子,跳下了床。单人沙发上堆着他昨天穿的衣服,陈可南的大围巾也扔在沙发上,隆起高高的一团。秦淮踢踢踏踏地走到衣柜前,拿出大毛巾和一条干净内裤,又猛地转过头来,瞪着那条盘踞的围巾。他低声骂了一句什么,快步走过去,气冲冲地用自己的外套把它盖住了。

第24章

这个冬天果然冷,时不时下雪,没有雪的日子就刮风。大雪后常有一个大晴天,淡金的阳光铺天盖地,如同一场箭雨,射穿人们的骨头、神经和眼睛,冷森森的寒意。

无所事事的日子总过得快一阵又慢一阵,这个月秦淮正好坐在窗边,上课总盯着外面的雪出神。雪一定不关心自己为什么要下,不然也就不会落到阴沟里和垃圾堆上了。就像他们这些自诩聪明的人,其实也根本弄不懂自己为什么坐在这儿。秦淮忽然觉得自己身处畜棚,他也是其中的一头牲口。

有一次他跟他爸去看车展,发现白色的奔驰大G酷得要命,秦旭宏就笑着说:“你用功念书,以后就买得起,不然只有眼红的份儿。”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听说可以坐进车里体验,大家争相上前,秦淮立刻被排出了人群。他兴致缺缺地走开了,为秦旭宏曲解了他的意思而感到不快。开奔驰车当然不是糟糕的事,毫无疑问。但总不该只想着它。更多的人围在宾利的展位前,瞪圆了眼睛,像一群被饵食吸引来的鱼。那是个明媚的春天的上午,秦淮觉得这些人真是疯了。

比起坐在教室里等着以后买奔驰,他现在更愿意下楼去走走,实在坐得腰酸背痛了。透过玻璃往外望,是学校高高的灰黑色的围墙,墙上架着铁丝网,这让他想起监狱。墙外是一条安静的马路——从这里当然看不到——对面是一排雪松,隐约能望见后面冷峻单调的方形楼。学校的围墙内种着一排高大的银杏,光秃秃的枝桠向前铺展,向上的那些则戳着秦淮的眼睛。

冬天很少有人走这里过,但陈可南偶尔会来下面抽烟。秦淮看见过几回。他想象过趁老师不注意或者上自习的时候,拉开玻璃窗,朝陈可南头上吐一口唾沫。他想这么干很久了,但他不确定能不能吐准,他以前从没干过,觉得有点恶心。但一想到站在下面的是陈可南,贴在窗边的手指就情不自禁地蠢蠢欲动。

他还没见过陈可能大发雷霆呢。虽说之前他也凶过几次,比如从警丨局捞自己出来那回,但绝对算不上气急败坏。秦淮经常幻想着陈可南被头顶的唾沫弄得狼狈不堪的场景,能捧着书笑上一整节课。

十二月的月考过后,彭海也被父母强行在老师那里报名补课了,王肖易因为没人给他出馊主意,每天只知道呆头呆脑地瞎玩儿,给老马省了不少事。秦淮依旧是陈可南办公室的常客,每个星期陈可南的办公桌上都能攒上整整一叠他的检讨或者是罚抄的课本重点。

秦淮渐渐发现在这里比在教室更自在。石燕很少在办公室,阎榆总是安安静静地不出声,杨清鸿忙完手里的工作,就用笔记本电脑看电影,从来不开声音。有时她出去吃饭,一走就是几个钟头,回来的时候提着小蛋糕,饼干,中式点心,最近变成了糖炒栗子。秦淮也有份。有时陈可南不吃的那一份也归他。

石燕有一回看见了,就调侃说:“唷,你倒是跑我们这儿享福来了,你们陈老师拿你当宝。”

秦淮立刻把栗子递过去,“石姐,你也吃,上课辛苦。”

“活宝也是宝。”陈可南从阎榆那儿拿走表格,毫不客气地把霸占自己座位的秦淮轰走了。

然后是期末考试,寒假,秦淮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又被父母塞到了陈可南的家门口。陈可南和老马答应寒假继续给他上课。当然,秦淮就没见过老马什么时候不给人上课,他家里永远挤满了学生。别的几门课则在外面上补习班,期末考试二十八分的地理彻底激怒了秦旭宏。

陈可南打开门,秦淮听见里面静悄悄的,走进去见客厅空无一人,不由问:“就我一个?”

“是啊。”陈可南笑了笑,“惊喜吗?”

“不应该啊。我之前还听说好几个人准备找你补课呢。”

“我让他们上补习班去了。”

“为什么?”秦淮有点惊讶,“你不挣钱了?”

“人多,来家里不方便。”陈可南关上电视,“本来让你也去,结果你妈打电话说让你接着在这儿上。反正你也来惯了。”

“你就是想挣我的钱。”秦淮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