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扫黛窗前月

太后最近的佛缘非常不好。

先是在宫中礼佛的清和殿侧殿中死了个王苍,而后佛诞日的典礼上又是断房梁,又是砸佛像,最后还牵扯出一桩凶杀案,一桩旧恩仇。

太后居于深宫之中,也就这么点爱好,可这些人你争我斗,却偏偏都跟她的佛祖较上了劲,实在欺人太甚,谁都知道太后因此大发脾气,恼怒异常。

皇上最近本来就不待见傅家,经过此事,为了安抚太后,更是重责傅英,限他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佛像,修缮寺庙,而后再议罪名,又另外拨出一处殿宇,给太后作为宫中佛堂之用。

此时,便是在这处新的宫殿之中,太后静静跪在蒲团上,合十静默,她深紫色的裙裾在身后铺展开来,金线勾勒出来的大片牡丹在灯火下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应翩翩缓步走入,仰起头看着那尊高高在上、低眉敛目的佛像,低笑一声,说道:“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

太后冲着佛祖再拜了一拜,并未回头,冰冷地说道:“你还敢来?”

应翩翩道:“来向您请罪。”

太后这才跪坐在回过身去,微挑眉梢,看着应翩翩:“哦,你何罪之有啊?”

应翩翩迎着她严厉的目光,却泰然走上前去,在佛前上了一炷香,合十行礼道:“佛祖恕罪,太后恕罪,弟子当真从无亵渎之心,只是大约蒙佛恩眷顾,故而舍身降圣座。”

太后盯了他片刻,应翩翩只是神态自若,过了一会,太后的神色总算略略一缓,冲着身边的蒲团微抬下颌,应翩翩便也在上面跪坐下来。

太后说道:“佛诞日,你在里面动了多少手脚?”

应翩翩抬手比划了一下:“不多,就一点点。”

“一点点?”

应翩翩道:“主谋是他,行事的也是他,我不过是没有阻止,再加上稍稍推波助澜了一下。明年的佛诞日,我定当好好为您操办,还请您莫要生气了吧。”

“哼。”

太后最终哼笑了一声,其中暗藏的纵容泄露了她的真实态度:“你啊,这次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可就得彻底把他们按到死了。不过陛下心里对黎慎韫和淑妃到底还是存着情谊的,你做好准备了吗?”

应翩翩道:“是。”

太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权力是个好东西。原先你小的时候哀家曾想过把你留在身边栽培你,可是你爹舍不得,你也不愿意,哀家终究便也心软了。没想到,你如今还是走到了这条路上。”

应翩翩道:“那时候不想要,我不后悔,这时想要了,我也会想办法将我要的东西攥紧手心里。娘娘,您放心。”

太后脸上终于显出一些微笑:“小时候,教你叫我娘娘,你总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如今倒是很少这样叫哀家了。”

太后嫁给先帝的时候,并不是新妇,而是陇平节度使卢护之妻,而后当地发生武斗叛乱,卢护平乱时暴毙,举国上下尽撤此制,其家眷被召入京,先帝却一眼看中了卢护容姿殊艳的寡妻,力排众议,纳而为妃,后又封后,经历颇为传奇。

应翩翩知道太后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养到一岁的时候就在叛乱中失踪了,后来她与先帝再也无子,太后心里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甚为遗憾。

应翩翩道:“我知道您疼爱我,叫什么都是一样的。”

太后沉默片刻,叹道:“罢了,哀家也明白,你有你的分寸。去罢,宫中不是什么好地方,莫要在这里留的太久。”

应翩翩这次入宫,原本也是为了将此次的事对太后有个交代,但他也知道,对方申斥傅英的时候,心里多半就已经有底了,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他起身行礼告退。

走了几步,太后忽然又叫住他:“刺客那件案子,不要再牵扯太多。”

应翩翩面上神情微微一凛,沉吟片刻问道:“您对将乐王熟悉吗?”

太后道:“不曾打过多少交道,但我能看出来,他的心思,绝非面上表现出来的这般淡泊。”

她意味深长地说:“这天下,毕竟是太/祖打下来的天下。”

应翩翩离开的时候,宫中已经将近下钥,夜色渐浓,各宫中的灯火渐次明亮起来,宛若琼楼玉宇。

晚风徐徐,内侍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将他一直送到宫门口,方才躬身道:“应大人,请。”

应翩翩道了声谢,漫步走出宫门,听到身后那侧门轧轧关上的声音,从内里隐约传来了三长一短的“太平更”,心中忽兴起了些微怅惘莫名之感。

这样波谲云诡的日子,就像重重宫墙,深深庭院,一重套着一重,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却不知若是真的倒了傅英,他能不能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真相。

心中千头万绪,正思量着,忽听不远处地面上的碎石仿佛被什么东西踏着响了两响,马鞭的柄部轻轻在墙面上一磕。

应翩翩循声望去,见暗影中,却是池簌早就策马等在了一旁,正俯身瞧着自己,微微地笑着。

他的身姿挺拔从容,黑暗中,那熟悉的英俊轮廓仿佛带着种如夜色一般的宽广柔和,令人瞬时心安。

他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走到应翩翩面前,笑抚了下他的脸:“出来了,太后没有责怪你吧?”

应翩翩摇了摇头:“从我小时候第一回见她起,太后就总是一副十分严肃的神情。但她其实从没有因为任何一件事情责怪过我,这我从不担心。”

他笑问道:“怎么,你特意来,是怕太后罚我,还要冲进来救我不成?”

池簌道:“倒也不是,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既然敢这样做,必会有交代的办法。我是怕你又被哪位公主贵人给瞧上,打晕了带回宫里去。”

应翩翩大笑道:“能被贵人看上也不容易,多少人飞黄腾达就是从这一步开始的。你道真有那么多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池簌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我还以为这种好事有很多。我不就是被贵人看上,从此心愿得偿,应有尽有吗?”

应翩翩本是揶揄他,倒是换来他这几句情意婉转的低语,一时没接上来,倒难得有些窘,顺手给了池簌一拳,斥道:“别突然来这招,好好说话。”

池簌失笑,将应翩翩的手握在手里,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指,道:“回家吧。”

两人也没有骑马,在月色下缓步而行,马儿在身后哒哒地跟着,池簌只觉得心中喜乐安宁,软得能滴出水来。

他轻声道:“这一路的风景倒是很美。”

应翩翩道:“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不过那时年纪小,又不是打出生就在京城长大的,有很多值得一去的地方都找不到。”

池簌道:“没有让别的玩伴带你去吗?”

应翩翩道:“没什么人跟我玩。刚来京城那会,我父亲打了败仗,爹还没有掌管西厂,又是很多世家清流所不齿的宦党,所以很受排斥。傅寒青有时候会陪我,但他其他的朋友更多,也都对我十分不喜,我们可没少动手打架。后来等我长大了一些,也就不大有那个兴致了。”

池簌从见了应翩翩起,便觉得他备受宠爱,前簇后拥,最是锦绣繁华中养出来的贵公子,不意自小也是个孤单的孩子,心中很是怜惜。

他手在应翩翩头发上轻轻一抚,微笑道:“那可巧了,我虽然是在京城长大,但经常陪着我娘,很多地方都不知道,不如你跟我说说,都有什么好去处?”

应翩翩想了想道:“别的也就罢了,我小时候听人提起来印象最深的是早先的雅园,里面景致极好,特别是一处巧匠在假山和湖水间引水而造的瀑布,据说一年的任何时候,只要有光就能从上面看到彩虹。我一直想看看,但是至今也没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