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个妈妈都是叹气:“奶奶快别伤心了,才出月子,哭多了,伤身子呢。”

张氏心底多少委屈,哪里止得住?“也是我们靖远侯府不知犯了哪路小人,当年义忠亲王势大,父亲跟着今上,一路也不知担了多少干系,操了多少心,好容易今上登基,要论功行赏了,父亲却因一场风寒骤然去了,大哥又是身子弱根本不能担重任的,否则,有着父亲在,她史氏王氏敢这般待我?”捏着帕子哭得伤心不已。

可不是天公不作美?老靖远侯可不是贾代善,半路了才投靠的今上,那是打从今上还落魄时便跟在他身边的人,极受器重,否则,贾代善也不会定下张氏做长媳,好让贾家搭上今上的线,有这样的功劳,今上还能亏了靖远侯府?老靖远侯但凡能多活个一两年,靠着这功劳安排好几个儿子,靖远侯府也不至落到今天被众人小瞧的境地去,三年守孝,便在这满城勋贵圈里没落了下来。张氏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受的苦楚,悲从中来,哭得愈发悲痛:“当日还想着荣国府是门好姻缘,我是掉进了福窝里有个好婆婆,却不想,是个虎狼窝啊,长着双青白眼的势利小人,瞧着我张家好时便百般讨好,我张家不好了,就把我死命往泥里踩呢。”

眼瞧着张氏越哭越伤心,眼泪打湿了整张帕子,苏妈妈担心她哭伤了身子,忙转移了话题道:“奶奶,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今儿老太太和你说的事,还等着你的说法呢。”

张老太太今天来参加满月宴,自然是要见见亲生女儿的,虽然因为贾母得到消息赶来的快,母女没说上几句,不过私下里苏妈妈却和张老太太身边的人说了好久话,因此才没去参加宴会,先前忙她没时间和张氏说,这会儿正好拿来转移张氏的注意力。因陈妈妈金妈妈不明究底,苏妈妈便把靖远侯府的事说了一遍:“老侯爷去了已经三年,也出孝了,你们是知道咱们老侯爷当年的功劳的,皇上本就有意加恩几位爷,可是大爷身子弱,不好领差,四爷年纪又轻,根本无法担任要职,如今也不知道谁在那里给皇上出主意,却是要把这恩典加给二老爷,许他个高官实缺呢。”

陈妈妈金妈妈俱皆大惊失色:“这话是怎么说的,便是要加恩,也该是嫡出的大老爷四老爷啊,怎么就轮到庶出的二老爷了?二老爷什么德行?跟他那不安分的李老姨娘一样不安分,要不是他们,大老爷好好地怎么会身子弱?这般心术不正的,哪当得皇上的恩典?”

张氏说起这位庶兄也是深恶痛绝:“李老姨娘当年就仗着父亲的宠爱不安分,当母亲只有大哥一个,暗下毒手害大哥。父亲只只道她是罪魁祸首,把她关了起来,却不知道,我这好二哥也是狼子野心的,这些年说是读书奋进,可又何曾少了打着靖远侯府的名头在外面给自己捞好处?要不是母亲时隔八年又生下四弟彻底绝了他害死大哥自己上位的心思,他能安分下来?”冷笑一声,“才安分多久呢,又起了歪心思了?想把父亲的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呸,他做梦!”

沉吟了好一阵,才阴寒着说道:“我这好二哥跟他那生母一个德行,那是贪权好利根本不知收敛的,便是这次把他压下了,以后必定还是会再私下动作的,到时候,却是不知道他又会给府里带来多少麻烦,给大哥四弟带来多少损失。”

苏妈妈金妈妈等都是聪敏的,听张氏的话就知道她是动了杀心了,她们也是靖远侯府的家生子,最知道这二爷的为人,却也赞同张氏这主意:“自老侯爷走后,二爷便仗着自己在朝里领着实缺连大老爷老太太都不放在了眼里,要能让他安分下来,却也不错。只是,奶奶,二爷可是咱们府里唯一在朝里有实缺的……”

张氏嗤笑一声:“三年守孝,没他在朝中,咱们府还不是过来了?便是让他再回朝,好处还能该轮到我们母子兄妹四个?不被陷害就是万幸了。四弟当年也是考了进士的,此刻守完孝出来,也有近二十了,他前头又已娶了妻,算是成家大人了,只要皇上记着把父亲的恩典放在他身上,便是他从小官坐起又如何?总有出头的时候。大哥的长子也渐渐长成了,日后有叔叔提携,还有大哥的爵位帮衬,前途也不会差,那我们靖远侯府才是真正起来了。二哥?便是他为将做宰,我都不稀罕!”

可不就是这道理,嫡出指着庶出给府里挣脸面,那才叫憋屈呢。贾瑚心里把张氏夸了一通,只觉她是有骨气的,庶出子如何能与嫡出相提并论,但起家族兴旺之责?不安分的庶出子,合该除了才是。大家嫡出子,正该这般果断决绝才对。

一时又听张氏说道:“如今老爷太太偏心,我忍了,好歹我还有两个哥儿呢,我就不信了,就老爷的身子,还能压着我大房一辈子!迟早有一天,我会顶着荣国府当家太太的名分,给我的瑚哥儿琏哥儿挣个锦绣前程,给母亲大哥四弟一个依靠!”

贾瑚心中一动,越发高看了张氏几分,虽惦记夫家,却不忘娘家父母之恩兄妹之情家族之责,张家家教确实是好,张氏,是个有见识的。

接着张氏就吩咐苏妈妈明日找个机会出府去靖远侯府把话传过去,让张老太太度量着办,前后仔细嘱咐完了,青竹也端着吃食回来了,贾瑚被叫着过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陈妈妈本来还要喂他,贾瑚哪里乐意,自己拿着筷子要自己吃,张氏拗不过他,苦笑着答应了,自若的模样,却是半点看不出前面还狠狠哭过,贾瑚也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笨拙地控制着自己小小的手指操纵那略有些重的筷子,艰难地把食物送进嘴里——开始这很不容易,不是半路上掉了就是根本没夹起来,总算贾瑚本质上是个成人,学得快,很快就能自如的夹菜吃饭了。

张氏几个妈妈一路看着贾瑚由笨拙到灵活地转变,眼睛直直发亮,对视一眼,张氏等着贾瑚吃完,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拉着他好生嘱咐了一番:“明儿我们要去和老爷太太一起吃饭,瑚哥儿到时可要好好听话,让祖父好好看看,我们瑚哥儿,已经能很顺畅地自己吃饭了……”

第9章

荣国府还没分家,贾代善贾母又是喜欢热闹的,因此吃饭时,都是一大家子围在一处一起用的。往日贾瑚是受伤必须待在房里,这才不用出来,这会儿病好了,自然是要跟着大家伙一起用饭的,正好这段时间贾代善又是病体初愈不用上朝,于是第二天,荣国府在睽违一个月后,终于又是全家齐聚一起用饭。

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高兴这个团聚的。贾瑚斜眼觑着,满屋子人除了贾代善贾赦脸上还带着欢快气儿,就是惯来自诩正人君子效仿先圣人言行的贾政,也是面色僵硬,对着他的请安,表现得僵硬又不自在——看来昨天的那一出,可把这些人打击不小。

贾瑚张氏都是贾母二房越不高兴心底越痛快的,笑着给贾母贾代善请安后,张氏站到了贾母身边去,贾瑚却恭恭敬敬又给贾赦请安,眨巴着眼睛问他今天有没有空:“叔叔前次教导儿子《孝经》,儿子在病中稍稍读过一遍,心知错了,只还有一些不明之处,想请父亲再指点一遍《孝经》。”

话方出口,贾母王氏的脸越发阴郁了,倒是贾代善贾赦极是高兴,贾赦虽还端着严父的架子,看着贾瑚的眼神却很柔和:“小小年纪,也知道《孝经》其意,罢了,你也算有心,一会儿跟我去书房吧。”

贾代善也是知道贾瑚昨日在女宾处的一番言论的,先因他会读书了而生出的几分喜欢更是加重了几分,此刻知道他有心再向上,就不乐意他被贾赦耽误,拉着脸呵斥大儿子:“你自己都学不好了,还要耽搁瑚哥儿?”只对贾瑚道,“你珠弟弟都是跟着我学的,原我只当你不爱这些,既然如今你改了心意,一会儿就跟你珠弟弟一起来我这里吧。”王氏贾政齐齐变了颜色,视线倏忽全钉在了贾瑚身上。张氏却是欢喜,只恨自己不能替贾瑚赶紧答应下来。

贾瑚却不大愿意。且不说他对贾代善本没多少好感,贾代善本身可是活不久了的,贾赦却是日当中天,而且贾瑚发现,贾赦虽然对他这个长子有几分感情,但可能是因为贾赦自己就泯灭与众人之间不受重视,因此颇不喜与亲人亲近,对贾瑚这个惯来也不受重视的儿子也只不过薄薄的血缘之情,要说父子情深,却是没有的。贾瑚有心为自己经营一片天地,那容得父子之情这般淡薄?早早就决定乘着此刻自己大放光芒贾赦为之骄傲的档儿与之亲近,好歹叫人知道,贾赦虽然自己才能不显,可是教出来的儿子却是不凡的,让他以后一门心思栽培他这长子,尽心为他筹谋,此刻有哪里容得贾代善这般轻易打破他的计划?需知贾赦对贾代善虽有敬爱,却更多的怨恨呢,他跟贾代善走得近了,父子之间,怎么能不生间隙?祖父待见孙子,却不待见亲生儿子,岂不说儿子还不如孙子?为人父的尊严又在哪里?

心思急转,眼角余光且看到贾赦眼中原本的欣慰欢喜瞬间变为冰凉,贾瑚心中一跳,断然便道:“祖父疼爱,孙儿原不该拒绝,可是孙儿一直都不如珠弟弟聪慧,不过是病中受了父亲训导,这才安下心来多费了些时间于书上,说有多上进却是没有的。孙儿自觉,与其与珠弟弟一起打扰祖父,让祖父为了我这不上进的耽搁了珠弟弟的读书时间,倒不如让孙儿跟着父亲一起读书。”眼瞧着随着他的一番话倏然安静下来的众人,贾瑚心底叹息一声,对着面色阴沉如水的贾代善却是分毫不退,只摸着头傻笑,“父亲对孙儿虽然严厉些,可也是希望孙儿上进,陈妈妈说孝经说的就是要孝顺父母,感念先祖恩德,所以,孙儿想要跟着父亲一起学!”眼睛在贾赦身上睃了一圈,果不其然看见贾赦惊喜激动的表情,当即便觉得,自己这番冒着惹怒贾代善的代价做出的决定、值了!

一席话说完,满室悄然静默。

张氏双手松了紧紧了松,又是欣慰儿子大了,竟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却更多恨铁不成钢,怨他不听话不肯答应贾代善,还说出这番话来,不定贾代善得多生气,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忐忑等着贾代善的反应。贾政则是悄悄松了口气,王氏就直白的多,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来。贾母贾敏则是觉得贾瑚忒不识好歹,贾代善难得肯亲自教他,他却拒绝选择了纨绔不成器的贾赦,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愤愤瞧了一眼,对他才生出的几分好感瞬间就跌到了谷底。

贾代善心里却一阵复杂。贾瑚方才一番话,井然有序,有条有理,恍不是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这份聪敏,就不是贾珠这个孩童能比得上的。还有他对贾赦透出来的浓浓的孺慕之情,更是让他满意。他便是再不喜欢贾赦这个长子,可要是贾瑚这个做儿子都敢看低了贾赦,贾代善却是不乐意的。如今贾瑚信任孺慕父亲,却是正和了贾代善的心意,对他的这份孝心,贾代善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极欢喜的。

但同时,他的面子被贾瑚扫了,贾代善虽勉力告诉自己这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却依旧免不了俗的一股火气直升上来。一直以来,在贾代善贾母眼中,贾珠都是比贾瑚出色的,这种印象,长期累月下来,已经有一个定式,并不是贾瑚一时半会儿的出色能够轻易打破的。在贾代善看,他愿意给贾瑚与贾珠同样的机会,给他们一样的重视,贾瑚合该感激涕零,赶紧答应下来才是,就像贾瑚说的,他可是挪用了原本教导贾珠的时间来教贾瑚,贾瑚怎么还能这般不识好歹?贾赦在贾代善心中那就是个昏聩无能的,贾瑚却选择贾赦不要他?贾代善只觉得自己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脸面全无。

“既然你不愿意,要跟着老大一起,那一会儿你就跟着他去书房吧。”贾代善心里憋着火,脸就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叮嘱了贾赦一句“用心教”,就叫下人摆饭,“大家都用饭吧。”当先站起,袖手大步出去——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这是动了真怒了。

贾母看都没看她‘不成器的儿子和孙子’一眼,拉着贾敏跟在贾代善身后往饭厅去了,王氏幸灾乐祸,贾政却过来好生训导了贾瑚一番:“祖父乃你父亲生父,没有你祖父,哪来你父亲?你如今只惦记父亲,却忘记了祖父,却也是不孝。”

贾赦被说得恼火,贾瑚却笑道:“虽有祖父才有父亲,可要没有父亲,却绝没有我呢。父亲和叔叔可不也是处处以父母为先,那我以父亲母亲为先又有什么不对?难道一切要以祖父祖母为先?还是已先祖辈曾祖父曾祖母为先?叔叔这番话是在哪里看到的?我在孝经上却是没看过呢。”

贾政被噎得哑口无言,贾赦出了老大一口恶气,在一边看得欢快,双眼直直盯着弟弟,笑得好不肆意:“是啊,弟弟,你这番话是打哪儿看得?哥哥我读书不好,后面还要教导瑚哥儿,正是要多学些的时候,不如你告诉我,我去找了来,一定好好教瑚哥儿,让他以后,万事、以祖先为第一!”直把贾政气得脸皮涨红,最后只能悻悻离开。父子两对视一样,俱皆笑了。贾赦犹豫一会儿,左手覆上贾瑚的小脑袋揉了揉,小人儿瞬间脸上笑开了花,眯着眼睛满足地仿佛偷腥的小猫,那一刻,贾赦只觉的自己的心,也是满满的。

张氏把这一幕收在眼底,突然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