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姐妹(四)

“怎么会”

风与火的碎屑拂面而来。

殊媱的面颊在光暗中闪烁,与魂泉同色的银发也迎着风火飘舞,宛若魂帾。

她始终以为,父王住在龙主殿中,虽然年迈,却依旧保持着精明的头脑,在幕后运筹帷幄着一切。她也始终以为,大灵乾树是真正的神灵,祂受囚于圣树院,选定了她来拯救,但

眼前的一幕宛如噩梦降临,撞碎了她的一切想象。她想要逃离,却是双膝发软,险些跪倒在地。

原米,她当初在圣树院感知到的龙之气息,就米自于虚白之王。

大灵乾树某种意义上只是抽取虚白之王力量的器具,真正承受千刀万剐的,始终是这具埋在地下的王之尸骸。

她厌恶自己的龙血,也厌恶她的同族,可她追寻的威严慈爱之父,竟然并不存在那只是一个误会。

厌恶与挚爱是这误会的两面。

现在,大灵乾树燃烧,虚白之王死去,无论她追寻的是什么,都已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她杀人无数,却谁也没能拯救。那她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这一切是你做的?”殊媱涩声发问。

“嗯,父王诞生我之前,本就身负重伤,骨血残缺,诞生下我之后,更是虚弱到一度陷入了沉眠,祂沉眠之时,我将原点遗留人间的种子种入了祂的心脏,神木飞快生长,破坏了他本就残缺不堪的心。”

魂泉不吝解释,她幽幽一笑,道:“我才是龙主殿与圣树院真正的主人。”“你背叛了父亲。”

殊媱的声音像是被剥落了情感,听不出半点波澜。

“嗯。我背叛了他,我的鳞片也因此受到背叛的诅咒,变成了血的颜色,但我没有背叛父王的意志,父王无力去做的事,我会替他完成。”

魂泉抚摸着殊媱银色的长发,捧起一缕在掌心看,悠悠道:“你是在恨我吗?哎这些年,父王诞下了许许多多的子嗣,我知道,这是他的最后意志的挣扎,他或许是想留些血脉在世上,哪怕是与人的混血,也或许是希冀着某个子女能有出息,将祂重新唤醒神临死前也会挣扎啊,虽然这样的挣扎并无意义。”

魂泉微微一笑,继续道:“你若记恨我,只管记恨就是,我看不清你的未来,但是,妹妹啊,你好好休会现在的无能为力的软弱吧,将它变成力量,来找我复仇。“

殊媱还没有从真相的震撼中解脱出来,无暇去想复仇这么远的事。她只是说:“你现在杀掉我吧。”

魂泉一怔,笑问:“这是心如死灰了?”

“你现在不杀我,你会后悔的。”殊媱固执地说。这只是一句狠话,没有任何可以实现的可能。

魂泉摇首,不作多想。“你怎么在哭?”

魂泉看着这个并不熟悉的妹妹,感到诧异:“按理来说,你与虚白并不交集,你冷漠嗜血,杀了这么多人,竟还会为父亲的死流泪?”

殊媱闻言,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真的在哭。

王主城中。

初鹭跪坐在仙邀身边,同样哭个不停。

仙邀虽及力克制,但初鹭依旧能感受到她在逐渐陷入分裂与癫狂,仙邀仰着头,看着旧日祭奠的烟火,她的瞳孔中并无神色,只是漠然地倒映出满天的火光。

很久之后,终于不再有火粒升上天空。烟火燃尽。

天空重新黑了下来。

仙邀的眼眸也黑了下去。

初鹭恐惧丁这种安静,想说些什么,仙邀却先丁她开口:“初鹭,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这个问题一经提出,初鹭就猜到姐姐要说什么了。

果然,姐姐说出了她早有预料并恐惧姐姐说出口的话。

“杀掉我吧。”仙邀说:“亲手杀掉我吧,趁着我还没有彻底疯掉,我想清醒地死。疯狂于我而言,与死亡无异,甚至更加残酷。”

“我不要。”

“你不愿意帮我么?”

“可是,姐姐以前活的也不清醒啊,若没有忆之灵根,你始终活在你自我编织的虚幻里,姐姐已这样活了几百年,为什么不能再活下去呢?”初鹭问。

仙邀沉静下去

“疯掉后,我会杀了你。”仙邀说。像是诅咒,也像是赌气。

可是。

仙邀没有等到自己的死讯。

相反,她的体内,花之灵根竟真像是一朵失去水分的花,蔫了下去,不再躁动。

初鹭也感觉到了异样。

她的体内,忆之灵根也淡去了。这是

初鹭抬起头,与仙邀对视,片刻后,两人同时望向了圣树院的方向。她们都感应到了

大灵乾树已被毁灭,那是真国的原初灵根,它被毁去之后,所有的灵根都变成虚弱不堪!

这对于绝大部分修道者来说,可谓是百年功业付之东流,可仙邀却因祸得福,反倒捡回了一条性命。

初鹭也明白了这点

“你没办法杀我了。”初鹭哭着说。仙邀抱住了她。

待初鹭哭完之后,她左右环顾,才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师父师娘呢?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早就离开了。”仙邀说。

初鹭这才发现,她的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件白袍,那是师父的外衣。她抓着白袍柔软的边缘,拢紧。

“你师父抛下了你,独自走了,现在我们都失去了力量,如何在这个混乱的城里立足呢?”仙邀戏谑地说。

戏谑之后,她又变回了先前淡漠的样子,仿佛濒死的痛苦从未来过,唯有那声音依旧轻若叹息:“现在的我,保护不了你。”

“师父没有走。”

初鹭指着自己的心口,掷地有声地说:“师父在我身体里留下了武艺,我可以保护姐姐。”

“你们聊完了么。”

冷漠的声音响起时,风与火一同沉寂。

赤红色的大灵乾树下,皇帝从幽暗中归来,外罩的黑袍凛然如夜。大灵乾树在皇帝与魂泉的战斗中毁灭。

神木积攒力量散溢于天地之间。

所以,这与其说是皇帝与魂泉的战斗,不如说是她们在瓜分大灵乾树的力量。如今,力量已被瓜分殆尽,大灵乾树将在燃烧后彻底枯槁。

“我与妹妹叙旧,你急什么,嫉妒我有妹妹么?也是,苍白当年只创造了你,她死之后,你已是子然一身。”魂泉淡淡道。

“毫无意义的废话。”皇帝如此评价。

魂泉清幽而笑,她最后抚摸了一番殊媱的银发,便转过身,朝着皇帝走去。她两只手抬起,两只手低垂。

抬起的双臂迎风化作修长的翅膀,落下的手臂则生出鳞片与利爪。胜负未分,生死未见,这场神战只不过是拉开了序幕。

“凝滞灵根、疑问灵根、血灵根、智识灵根、灰烬灵根、兽灵根,嗯我一共吸取了三百六十七种灵根之力,你呢?”魂泉问皇帝。

“四百一十二。”皇帝回答。

“不愧是陛下啊,幸好你选的是嫉妒之剑,而非饕餮之剑,否则,今日的我可就没有半点胜算了呢。”

魂泉玩味地说着,她凝视着鳞爪间游曳生彩的种种灵根,将它们攥紧在了掌心,说:“不过,在漫长的历史之上,旧王总会被新王钉死在王座上,今天也不会例外,我将旧时代的桎梏连同你一同斩灭,我会建立龙的新朝。”

皇帝没有作答。

苍白还未彻底死去,她也还未登基,哪里算得上什么旧王?不过是旧日的诸侯而已。

但她没有与魂泉辩驳。

她将时之灵根与兵器灵根融合,以自己悠长的年龄为媒介,铸造了一柄新月般横跨夜色的银刃,寒风裹着冰雹在这柄巨刃上撞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切不和谐的银色都被抹去,世间准有刀刃在发出战斗的前奏之音。魂泉也不再说话。

两道龙影凌空而起,破开风与雪,在苍茫的穹顶展露翼膜与锋刃,夜色被再度照亮,神的领域在意志中张开,她们厮杀、碰撞、互相吞噬,巨量的火光将黑夜燃烧得瑰丽耀眼,仿佛大灵乾树死去之后,彩色的灵魂在天空中徘徊不去。殊婬被她们离去时的狂风吹倒在地。

她艰难地爬了起来。

殊媱置身于狂暴的乱流里,却没有像灾厄邪魔一样被杀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并不关心,此时的她心中空空荡荡,不知该何去何从。

头顶上的战斗似乎永远也不会分出胜负。反正都是敌人,谁赢也与她无关。

但她还是希望魂泉能活下来,这样,她至少还能给后续的人生赋予一个复仇的意义有的人就是需要一个理由才能活下去,否则她会在虚无中毁灭自我。大灵乾树熊熊燃烧。

褪去色彩的叶片燃为灰烬,飘落成雪。她看雪落了整夜,回神时满地劫灰。

没有奇迹发生,大灵乾树的赤红之色也已消退,变成了死寂的灰与白,凋落殆尽的树枝光秃秃一片,再也不停投下宁静的树荫将她抱拥。

上方。

流动的寒云与雾之间。

魂泉与皇帝未能立刻分出胜负。

她们回到了原处,悬空而立,身上看不见伤痕,仿佛从未动过。

先前她们展露了无数瑰丽的神术,从山巅斗至云与月之间的寒境,但这些远在人类法术巅峰之上的神术,对于她们这样的存在而言,依旧是隔靴搔痒,无法作为真正分胜负的手段

“这样打下去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皇帝问:“你还不打算将你那个东西拿出来么?”

皇帝说完,不由向着南方远远警了一眼,仿佛预见到什么东西要来了,有些不耐。

“原来你都知道啊。”

魂泉笑了笑,手掌一托,金光在她掌心汇聚,赫然是林守溪与小禾遗失的金钵—这金钵像是长了腿一样,从储物戒中逃走,回到了主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