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飘香剑雨 古龙 7878 字 2022-09-18

三心神君极为不悦地哼了一声,朝那道人一望,说道:“想不到终南山自从玉机老道死后,排场越变越大,你去告诉你们掌门人,就说有故人来拜访他。”

他将“拜访”两字,说得特别剌耳而沉重。

那道人又望了他一眼,忽然惊唤了出来:“慕容师伯!”

三心神君怔了一下,想不通这开门的道人怎会认得自己,和自己那极少为外人所知的名姓——慕容忘吾?

孙敏觉得身侧轻风一闪,剑先生也掠上前去。

那长袍道人却扑地跪在观门前,道:“你老人家不识得小侄了吗?”

三心神君目光上下打量这道人。

剑先生却道:“你是否妙灵?”

那道人抬头一望,在依稀的夜色中,认清了面前的两人,狂喜道:“呀!剑师伯也来了!小侄就是妙灵。两位师伯一去终南,已经三十年。可是风姿笑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哩!”

三心神君颔首笑道:“你却变了不少,想不到以前端着茶杯的道童,现在已经是名闻武林的大剑客,终南剑派的掌门人了!”

他转脸向剑先生道:“岁月何人,时光不再,再过几年,恐怕我们也要入土了!”

孙敏望着那伏在观门前的道人,惊异地暗忖:“难道他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可是他以掌门人的身份,却怎会自己走出来开门?”

不怪她如是惊异,无论任何一个宗派,也断没有掌门人亲自来开门的道理。

剑先生手一抬,将他托了起来,目光望着观内,正殿上只有莹然一盏孤灯,散着昏黄之光。再望到妙灵脸上,却见他清癯的脸上,憔悴已极,就知道这终南剑派,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真是苍天有眼!小侄再也想不到两位师伯的仙驾,竟会来到此间!”

灵妙说话声音中的喜悦,却渗合着许多悲伤。他又道:“两位师伯一来,终南派里四百二十九个弟子的性命,算是捡回一半了!”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慕容忘吾,虽然知道这终南派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可是一闻妙灵道人此言,坚毅冷漠的脸孔,仍不禁微微变色。

是什么重大的变故,能使这终南派大小数百个道人,同时命在垂危?

须知终南派创立以来,高手辈出,门下弟子也并非是无能之辈。此事岂非太过惊人?

剑先生诧然问道:“贤侄一别经年,已自长成,可贺可喜!只是——”

他语声微顿,目光四扫,又道:“这终南山上,是否有变?”

妙灵道人长叹一声——忽然看到站在剑先生身后的孙敏,也不免暗中惊异——说道:“终南派确是遇着数百年来未有之劫难,小侄无能,实在束手无策。若不是两位师伯前来,这开派已经数百年的终南派,怕就是从此断送了。”

话中情形之严重,使得不动声色的剑先生,为之又微微色变。

妙灵道人又长叹一声,然后轻声说道:“此地不是谈话之处,两位师伯先请进观去,再容小侄详细道来。”

剑先生和慕容忘吾将大车托了进去,孙敏也垂首而入。

妙灵看到竟有一个绝美女子和他素来最为敬仰的自己逝世师尊的两位至友在一起,心里虽然奇怪,但口中却不敢问出来,只是恭谨地垂立一旁。

大殿中灯光如豆,将这宽阔宏大的神殿,笼上了一片凄凉之色,正中神像,羽衣星冠右手微微握着剑柄,正是群仙中最为潇洒的纯阳真人,在这种灯光下,更显得栩栩如生,直如真仙!

无论任何人走进此殿,心情也会为之一沉。孙敏更是有着什么东西,突然压到心上,连气都几乎透不过来似的!

这偌大的一座道观,除了妙灵道人之外,竟再也看不到一条人影,孙敏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比这里凄凉的地方。

剑先生和慕容忘吾面色凝重,将伊风和凌琳自车中托出。

妙灵道人连忙过来,道:“两位师叔,暂且将这两位病人,送到小侄的房中去。”

他长叹一声,又道:“这道观中除了小侄之外,都已命如游丝,朝不保夕了!”

阴暗的灯光下,他惨黯的面容更为憔悴,紧皱着的双眉中,隐伏着的忧郁,使得身为局外人的孙敏,也不免为之暗暗叹息。

人材济济,高手辈出,名满武林的终南剑派,究竟为着什么变故,会演变成这种地步?

原来这一月来,终南派迭生巨变,门下弟子连连病倒,得病之人,不但昏迷不醒,而且呼吸日渐微弱,病势沉重已极!

起先,还以为只是患病而已,但是得病之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突然病发。妙灵道人亦颇知医理,但看视之下,竟看不出病源来,他这才大惊。

因为他医术传自三心神君,不知要比世俗中的名医,强上多少倍。而这病源,竟连他都看不出来。

只是得病之人,三根极弱,筋络不通,竟有些像是被内家高手点中晖穴,但血液如常,却又不像。

到后来,妙灵道人的再传弟子,和几个根基稍弱的弟子,竟相继死去。就连他的几个师,也无故病倒。终南山上,立刻愁云满布,没有病倒的人,竟就剩下掌门人玄门一鹤妙灵道人一个!

这种严重之事,使得一向精明干练的妙灵道人,也为之束手,他完全不知道原因,更不知道对策。就是求助,也无法可求。

妙灵道人眼看着门下弟子,个个都是命如危卵,心情之怆痛惶急,可想而知。

他势不能坐以待毙,但也别无他法。奇怪的却是他自己未曾病倒,像是有人特地将他一人留下来的样子。

后来,他果然证实了这想法的正确。

一日清晨,吕祖正殿的横梁上,突然发现一张黑色纸笺,他取来一看,那张黑色纸笺上,竟不知用何物写上白色透明的字迹,妙灵道人一看,字字惊心!

原来上面写着:

字谕终南山玄妙观主妙灵真人:百十年来,中原武林沉沦,八方侠士无主,以至武林争端百起,仇杀日多。

本教主上体天意,下鉴世态,不得不在此纷争紊乱之日,出世为人,一统天下武林之混乱。

因之,本教主拟以终南山为本教根据之地,此一名山,日后必因本教之昌,而更光大,观主必也乐于闻此也。

再者,观主天姿英发,若是终生为终南所困,实为不智。因之本教主破格将汝收为弟子,但望观主达意,声言终南派从此归依本教,则终南山上数百弟子,当可不药而愈。因本教主绝不令门人日夕沉于病痛也。

下面具名:“天毒教主。”

这张文理虽不甚通顺,但词意却非常惊人的纸笺,使得妙灵道人看完之后,面如死灰!

他这才知道门下弟子都已中毒。

但这天毒教主施毒之法,以及所施之毒,都是诡秘玄奇得不可思议,而很显然地,妙灵道人若不答应这荒谬已极的“建议”,门下的弟子,便无药可治!

这“天毒教”三字,妙灵道人从未入耳。天毒教主是谁?怎会有竟能使终南山数百道侣在无形中受毒的神通?他都茫然。

最令妙灵道人惊骇震怒的,却是这天毒教主,不但要自己将这先人创业多年的基业,双手奉送;还要自己声言天下武林,领率开宗立派已数百年的终南派,归依到他那从未听过名字的“天毒教”下。

这事别人听来,也许极为荒谬可笑,但妙灵道人却绝对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深深地体会到这张字笺的严重!

因为,如果他不答复,门下垂危之弟子,显然无救。而他虽是终南派的掌门,却又怎能答应这旷古未闻的要挟呢?

他心情紊乱,惶恐万状!

可是,就在他接到那张“谕示”的第三天,终南山上竟来了救星。

在终南山玄妙观后园竹林中的丹房里,妙灵道人满怀怆痛地将这事源源本本说了出来

凝神倾听着的两大武林异人——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虽然素来行事怪异,却也从未听过这等奇事。

因为自古以来,武林中无论成立任何宗派、帮会,都绝无在创教之时,以要挟手段,要求另一宗派全部归依于自己的。

三心神君冷哼一声,道:““上体天心,一统武林。”哼!我老人家还没有听过有这种狂人!也从不知道天下还有我老人家不能解的毒。妙灵!你引我去看看!”

剑先生微一沉吟,却道:“不看也罢。据我揣测,这种无色无臭,能在无形中使数百人中毒,而中毒之人在昏迷不醒中渐渐死去的毒药,普天之下,除了昔年五毒真君以守宫之精、蜘蛛之液、毒猬之血、赤练之汁、蜈蚣之唾,和以苗疆深山绝壑中的瘴毒草,再加上几种毒物合成的“蚀骨圣水”之外,恐怕再也没有一种毒有此威力!”

他微微缓气,又道:“五毒真君制成此物之后,适逢天下武林同道的君山之会,五毒真君竟想以此物将天下武林高手一网打尽,只是那“蚀骨圣水”也委实厉害,数百个武林高手,果然一齐中毒,五毒真君正自扬扬得意,哪知当时已功参造化的一个奇人,虽然中毒,但却功力未失,逼着五毒真君取出解药,才免了武林这一场浩劫。”

室中诸人都凝视着他,就连三心神君也在静听他的下文。

他微喟一声,又道:“五毒真君也被那位前辈异人,一掌劈死,只是他所制成的一樽“蚀骨圣水”,据说只用了数滴,其余的竟不知下落了。”

孙敏忍不住问道:“那毒水只用了几滴,就能使数百个武林高手,一齐中毒吗?”

剑先生缓缓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五毒真君是将毒汁滴入食水之内,虽仅只数滴,却已使那满溪之水,变成了极厉害的毒药。我一听妙灵贤契所说的情形,便知道那“蚀骨圣水”又再次出现。想来也必是终南山的食水溪中,被人施了这种毒汁,而中毒之人功力深浅不同,是以发作的时间,也前后各异。”

妙灵道人却怀疑地问道:“那么小侄也曾饮过溪水,却怎的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呢?”

剑先生眉心紧皱,道:“这可能是施毒之人,为了留你有用,是以乘你不觉时,在你食物中暗暗放下解药——”

三心神君却道:“你又怎能如此确定这毒就是那“蚀骨圣水”呢?昔年君山之会,我虽未及赶上,但也曾听人说过,只是没有这般详尽罢了。难道天下就没有第二种如此毒的毒药吗?”

剑先生微喟一声,叹道:“我之所以如此确定,只因我那时年龄虽极幼小,却也随着师参与此会,也中了如此之毒。近年我浪迹天涯,在滇西一带,就曾听到一位故人说起,五毒真君的“蚀骨圣水”,又重现江湖,却想不到终南弟子竟都中了此毒!”

孙敏虽然没有听过数十年前的魔头——“五毒真君”的名字,但听剑先生说得如此沉重,就知道此毒必定非同小可,黛眉不禁紧皱。

而妙灵道人更是惶恐不已,满脸悲怆之色。

只有三心神君,两眼微闭,似乎陷入沉思。良久,他才缓缓说道:“以七种以上的绝毒之物合成的毒药,我也无法可解。”

他忽然目注剑先生道:“数十年来,我始终无法猜透你的师承来历,你一说此事,我倒想起来了,那解药放在何处,你总该知道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禁一怔!

剑先生也自面色微变,但仍沉声道:“我之师承来历,本无不可告人之处,你既然知道,就该知道我的苦衷。至于那解药,昔年果有剩下,但那位前辈奇人,后来为着一事,留恨天下人,将此解药连同一本上面记载他一生武功精粹的秘籍,和一颗两百年前东海屠龙仙子所制,能夺天地造化之功的“毒龙丸”,都封在一个绝秘的所在。声言人须吃了他当时所身受之苦者,才能得到此物。而那位武功妙绝天下的异人,竟在万念俱灰的心境下,引刀自绝了。”

孙敏和妙灵道人,都无法揣透剑先生口中的武林异人,到底是谁?

三心神君却俯首沉思,突然凝聚真气,以传音之法向剑先生道:“我和你相交多年,该算知友,此刻我只问你一言,武曲星君独孤灵是你何人?他那本“天星秘籍”的藏处,普天之下,是否只有你一人知道?”

孙敏和妙灵道人,茫然望着三心神君,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剑先生面上的神色,虽然极力控制,但仍大变。

他目光凝注三心神君,也以“传音入密”之法,缓缓说道:“你既已猜破,多言何益?昔年之事,令我终生难安,是以我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本“天星秘籍”的藏处,的确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但我除非遇到那位奇人口中所说之人,也绝不会对人说出。”

三心神君双眼一张,但却立刻闭了起来,若有所失地说道:“我多年潜居,此次下山,就是为了这本“天星秘籍”。但我竟将隐居于青海穆鲁乌苏河、布克马因山口的无名怪叟,认做是武曲星君独孤灵的唯一弟子。我今晨才说有事求你相助,就是要你同往青海,寻找这“天星秘籍”的下落。”

他长叹一声,竟不再传音,放声道:“哪知我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这心愿只有落空了!”

他双眼再次张开,两道神光,利刃般地落在剑先生脸上,道:“只是你若不说出那解药的下落,难道忍心眼看玉机老道的数百弟子,都葬送在这“五毒真君”的“蚀骨圣水”之下吗?”

这两位神色冷漠的异人,此时却都大失常态;尤其是剑先生,脸上竟露出痛苦之色,显见得内心之矛盾,已达极处!

孙敏缓缓踱到床前,突然看到那冒死救她的青年侠士,脸孔在灯光下苍白得可怖,轻轻伸手一探,鼻息竟已在若有若无之间,她大骇之下,忍不住“哎呀”一声,脱口惊呼了出来

这一声惊呼,使得丹房中另外三人,目光都转到她身上。

“他……他看样子不成了!”孙敏惶急地说道,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三心神君又长叹一声,走到床前道:“我救得一人,且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