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飘香剑雨 古龙 6651 字 2022-09-18

第一章 奇耻大辱

茅店鸡声方鸣。

在严冬清晨凛冽的寒风里,一个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的少年俊彦,悄然推开这荒村里唯一的小客栈那扇白杨木板的店门,牵出他那视若性命般火红似的名驹,仰天长长吸了口气,寒风,很快就袭入他火热的胸膛里。

他嘴角挂着一丝混合着傲慢和讥讽的微笑上马,雪地上留下一连串蹄痕,马鞍旁挂着的两件沉重的对象,虽然被严密的包在油布里,然而当它们撞击着马鞍或是马镫时,仍然发出一阵阵声音,这种声音,足以让人听出是属于两件铁器撞击的声音。

他,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此刻根本没有任何人愿意冒着寒冷站在这晨风里;但若有人知道他是谁,情况可能就大不相同了。

他,就是近年来江湖上声名赫赫的铁戟温侯吕南人,而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博得如此盛名,是有其原因的。

一匹稀世罕有的宝马,一身绝顶的软硬功夫,再加上两件奇门兵刃——寒铁双戟,使得他在几年内击败了所有想和他为难的武林人物,其中当然不乏许多知名高手。

另外,他英俊的仪表,使他赢得了当时武林第一美人薛若璧的青睐,于是铁戟温侯和销魂夫人成了武林中最令人羡慕的一对佳偶。当然,和“羡慕”永远分不开的两个字,就是“嫉妒”。

此时,像往常一样——

铁戟温侯吕南人潇洒而松散地骑在他那匹马上,马蹄如飞,他的右手坚定地抓着缰绳,马的美丽鬃毛在寒风中飘浮着。

人马过处,掀起一阵混合着雪和泥沙的尘土,铁戟温侯英俊的脸孔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来很容易使人想到昔年叱咤风云的温侯吕布,难怪他永远不愿意单身上路,因为他生怕江湖一些未婚女子的纠缠,也许是这种纠缠他遇见的太多了吧?

但是——

为什么他此刻孤身而行?和他时刻不离的销魂夫人薛若璧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在他惯有的笑容后面,竟隐隐藏着一片阴霾?

到了保定府,他并不进城,只是在城门外兜圈子,像是故意吸引别人的注意,他甚至将本来包在油布里的寒铁双戟拿了出来,机械地拿在手上搬弄。

果然,不一会儿,保定府里就传出铁戟温侯在城外徘徊的消息,城里的一些武林豪士都非常奇怪,他这是为什么?

他当然是有原因的,因为他那张清俊的脸上,此刻还有些期待的神色。值得他期待的事物,应该是非常奇异的吧!

“前面就是文庙前的城门口了。”他在心中暗忖着,但却仍然不策马进城,只是在护城河外漫无目的地慢慢让马踱着,两只尚然有光的眼睛,不时地望着那敝开着的保定府城门。

果然城门里风也似地冲出来几匹健马,略一张望,立刻向他所在的方向奔驰过来,他望见马上的骑士中,有一个竟穿着金色的衣服时,傲慢的嘴角,难以觉察地微笑了一下。

那群健马到他身前半箭之地停下,马上人齐下马,一个黑衣壮汉牵着马远远的走开,另外三个穿着蓝色衣服的汉子,随着那金衫人大踏步向吕南人走了过来,步履稳健,武功根基都不浅。

尤其那金衫人,是一个矮胖的老者——说他是老者,也许还太早了些,但他面上松弛的皮肉,却令人看起来会在他真实的年龄上加了十岁——他每一踏步,都像是一只巨象似的,使人不能不为他这种沉重的脚力所惊异。

“这是谁?”吕南人忖道:“朱砂掌尤大君?不错,他正合我的用场。”

看到此人,他竟似非常高兴,那是为什么?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马上,那四个人到了他面前,立刻散开,让那金衫的胖子——朱砂掌,稳如山岳地站在他面前。

“想不到吧?”吕南人笑道:“想不到我会从江南跑到此地来吧?”

尤大君的脸上,果然有惊疑的表情,但却被他脸上已经松弛了的肥肉掩饰得很好,他沉声说道:“的确奇怪。”

他故意在声音里放进些寒意道:“只是我奇怪的并不是你跑到这里来,而是你居然还敢在此露面。”

吕南人仰天长笑了起来:“我为什么不敢露面,难道我还怕你们?”

他的脸上渐渐罩上了一层寒霜,说道:“你们叫我吕南人无家可归,我也叫你们不得安宁,我在江南你们的老巢斗不过你们,难道在这里我还怕了你们几个鼠辈!”

尤大君立刻大怒,脸孔胀得通红,两边的太阳穴越发鼓起了,“好!好!”他厉声道:“我姓尤的就叫你看看咱天争教在两河的势力!”

略为停顿了一下,他似乎觉得所说的话还不够表示他的尊严,于是又加了句:“好朋友不去逃命,还想和天争教较较劲,那敢情是活得不耐烦了!姓吕的,你下来,让咱教训教训你!”

吕南人又是一阵长笑,随着笑声,他灵巧而快捷地下了马,将手中的双戟一分,那么沉重的兵刃,在他手中竟像草芥似的。

“朋友,废话少说,亮“青子”,动手吧!”他沉声喝道。

“我姓尤的动手,还没有用过兵刃。”蓦地,尤大君厉喝一声,也未见他作势,手掌一扬,一晃眼便已窜到吕南人面前。

他掌心血红,吕南人心中一动,忖道:“这厮的朱砂掌竟已有了九分火候。”

冷笑声中,脚步一错,竟将掌中双戟抛在地上。

“跟你这种鼠辈动手,大爷也用不着动用兵刃。”吕南人也厉声道。

这话果然使朱砂掌更为激怒,揉身进步,一掌向他天灵盖劈下。

掌风虎虎,掌力的确惊人,吕南人却似不敢硬接,一晃身闪了开去,朱砂掌暴喝连连,错步转身,又扑了上来。

朱砂掌称雄两河多年,在武林中论掌力,已可数一流人物,是以在威慑武林的天争教里,也占着极为重要的地位。

只是他掌力虽雄厚,身法却不甚灵便,虽然他这种足以开山裂石的掌力,已可弥补他身法上的不足;但若真遇到绝顶高手,便要吃亏,这点他自己也极为清楚,是以他此刻掌掌都是杀机,而且都用上了九成功力,存心将这年纪虽轻,在江湖上却已负有盛名的铁戟温侯毙于掌下。

掌风如山,掌影如云,风云之中,铁戟温侯看起来已无还手之力了!在旁边虎视眈眈的三个蓝衣人,此刻面上都露出了喜色,不约而同地忖道:“这姓吕的一丢下兵刃竟这么不济事。”

欣喜之中,却又不禁有些后悔。

“早知道我们上去一样能将这姓吕的收拾下来,那是何等露脸的事!教主知道了,怕不把我们连升几级!”他们贪婪地望了尤大君身上的金衫一眼,忖道:“那么我们也可以穿上金衣裳了。”

他们在心中搞鬼,尤大君脸上又何尝不是喜形于色?掌招更见狠辣,恨不得一掌就将吕南人置之于死地,这除了天争教和铁戟温侯之间的仇怨之外,还有一份他自己想借着击败名传四海的铁戟温侯,而能在武林中更增长几分声望的私心。

他虽然很明显地占了上风,但一时半刻之间,却是无法取胜。又是十数个照面过去,铁戟温侯身手似乎越发不如先前灵便了。

朱砂掌精神陡长,倏然使了个险招,“怒马分鬃”,双掌一分,胸前空门大露。吕南人嘴角又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抢步进身,骈起双指,朝他左胁的“期门”穴点去。

“这小子果然上当了。”这念头在朱砂掌心中一闪而过。他暴喝一声,胸腹一吸,吕南人的手指堪堪够不上部位,就在吕南人撤招退步之间,尤大君手掌一翻,砰地击在他胸膛上

朱砂掌以掌力称雄武林,这一掌力道何等之强,铁戟温侯狂吼一声,双脚点处,箭一般地掠了出去。灵巧地掠到那匹始终等候在旁边的灵驹鞍上,双腿一夹,一支箭也似的窜了出去。

“这小子轻功倒不弱。”朱砂掌一掌得手,心中狂喜,虽然转过这个念头,但却未去想人家的轻功怎会如此高明。

另三个蓝衣人怒喝声中,都追了过去。但瞬息之间,铁戟温侯人马都已掠出很远。

尤大君得意笑道:“这厮中了我一掌,焉能还有命在!”

他狂笑道:“我们慢慢追去不迟,就等着去收他的尸好了。”

以朱砂掌尤大君的掌力而言,他此话倒并非是夸狂之语,另三个蓝衣人,自然也相信,只是他们却不知道,事情实出于他们意料之外!

铁戟温侯风也似地奔驰了一阵,忖量已将他们抛下很远,便在一个荒僻的地方倏然勒住了马,极快的翻身而下。

他目光四转,确定了此处除他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的踪迹。再看护城河,上面虽结着冰,但尚未结成一层,只是在河上浮着些冰块,于是,他似乎颇为满意地笑了一下。

“一切都很理想。”他暗暗忖道。

蓦地,他撕开上衣,衣服里面的皮毛,立刻翻了出来,寒风也极快地吹了进去。

但是,他却毫不在意,手掌动处,他竟自靴筒中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在自己的左臂上极快的一划,鲜血倏然而出。

他非常小心地,不让血沾在他衣裳上,手指捺处,鲜血便在雪地上留下一大滩鲜红的血迹,而这些血迹,任何人都分辨不出那是因受了外伤而流出,抑或是因为受了内伤而从口中喷出的。

在极为短暂的一剎那,他完成了这些动作,然后在从自己立马之处到河岸之间,弄了些凌乱的脚印,使一切看起来,都让人不得不相信铁戟温侯在中了朱砂掌尤大君的一掌之后,在保定城外,吐血而亡,因为他不甘愿自己的尸身落在天争教手上,所以他尽了最后一分力量,挣扎着跃进河里。

他像一个恋人似的,极为留恋地瞥了那匹曾被无数人羡慕、妒忌,经过无数次争斗而且自己绝不愿放弃的宝马一眼,然后极为沉重的叹了一口气,为了使人确信他的死,他只得放弃这匹马了,这是他这个计划中最难做到的一点。

但是他必须这样做,假若没有这匹马留下来,那么纵然他仗着早已准备好的金丝缠着发丝的背心,和背心里一块上面还连着鲜血的兽皮,而能奇迹似的挨过朱砂掌尤大君力能开山劈石的一掌,但人们也一定会怀疑铁戟温侯怎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他又沉重地叹了口气,想再多留连一会儿,然而这时候,风声中已有马嘶声传来,他知道此刻他——铁戟温侯离开人世的时候已经到了,虽然他还有回到人世的机会,但这希望在他此时看来,就像深夜中的孤星一样渺茫!

他的马微嘶了一声,他伸手在眼角微微擦拭一下,是有眼泪留下,抑或是风沙障眼呢

身形猛一顿挫,脚尖在河岸边猛点,瘦长的身躯竟从这几达四丈的护城河上掠了过去,他在地面上只微微一点,再一长身,身形暴起,双臂一张,竟跃上保定府的城墙。

就在他以绝顶的轻功,消失在保定府城墙上的时候,随着他的马在雪地上留下的蹄印,朱砂掌尤大君等四马也追了来。首先,他们所看到的就是那匹江湖上独一无二的火红色宝马,孤零而无助地伫立在严冬黄昏的寒风里。

再加上吕南人所布置下的一切,于是铁戟温侯死了这消息,第二天便很快地在武林中传播开来,使得武林中的豪士,对“朱砂掌尤大君”这个名字也很快地换了一种看法。

对这件事唯一有些怀疑的,却是铁戟温侯“忠实的”妻子——销魂夫人薛若璧,因为她深知她丈夫的武功。

但是她却也不敢将她的怀疑,在她的新欢——独霸江湖的天争教教主萧无面前提起。

天争教虽然亟欲置吕南人于死命,但他在听到这消息后,却只淡淡一笑。

因为他认为,和一个“人”争,未免太无聊了些,他们所要争斗的对象,却是古往今来从未有人敢争斗的——天,此所以为“天争教”的缘故。

于是铁戟温侯在失去了家和妻子之后,自己也在武林中消失了。

在城垛后的阴暗处,吕南人隐伏了很久,然后他将身上穿着的武士短袄脱了下来,取下了一个他紧紧系在身上的包袱,里面是一套在当时最为普通的衣衫,和一顶北方常见的皮风帽。

当他从城上漫步走下来的时候,他已变成一个极为普通的人,和保定府终日在街上熙来攘往的小商人毫无二致,只是他心中所想的,却是和那些人绝不相同的经历罢了。

他的心,像被毒蛇啮噬般痛苦,以至他的脸更苍白了,隐藏在风帽下的一双眼睛,也因着愤恨和怨毒而变得血红。

他在苏州城郊的庐舍,原本是温暖的,他和他的妻子,原来也是愉快的。他热切地喜爱着人类,因此他不愿像大多数武林中的名人一样,将自己的住处,安排在深山里。而只是在苏州城里,和他那以美丽出名的妻子,享受着大多数年轻而富足的夫妇所享受着的恬静、温暖和愉快的生活。

当然,曾有很多武林豪士慕名拜访。

他们也曾在春深秋初的美丽日子里并肩而出,驰骋江湖,接受人们艳羡的目光。

纵然有些仇家,但也在那一双寒铁短戟之下慑伏了。

但是恶运却并未放过他,在五年之内,就威慑天下武林的天争教主——被武林中目为百年来仅见的奇才萧无,在偶然的机会里和薛若璧邂逅之后,被吕南人一直认为非常忠贞的妻子,竟对他不再忠实,居然私奔到天争教主怀里去了!

而且,天争教主萧无,竟运用了他的绝顶武功、绝高智慧和绝大毅力在武林中培植势力,要铲除这铁戟温侯。

吕南人是高傲的,他立刻全力反抗。

但是他失败了,像武林中其它的人一样,他无法和天争教庞大的势力相抗。

有好几次,他都几乎死在天争教里地位最高的金衫香主们的环攻之下。

但是,他却不甘就死,于是他费尽心力,逃出江南,用假死骗过了天争教,也骗过了所有武林中的豪士,隐迹潜踪起来。

没有人会想到他会在保定府里一条最繁盛的街道上,隐藏了自己。也没有人会想到,和多个落第秀才一齐住在一栋大四合院里的江南秀才——伊风,竟会是曾经在武林中大大有名的铁戟温侯。

这四合院里,终日书声琅琅,落第的秀才们在书中寻找着自己的梦想,只要一旦大魁天下,那时候就可一跃而至万人之上了。

像那些秀才一样,伊风也在读著书——各种的书。

他从小习武,根本没有时间读书,此刻他渐渐在书中寻得了一份安慰和满足,使他能静心期待着,期待着一个他能够复仇的机会。

这是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一个人由盛名之下返回拙朴,那种心情往往是绝大多数人无法忍受的,但是他却捱过了。

两年之后——

当人们已渐渐开始淡忘,甚至已完全忘记“铁戟温侯”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提着一筐书,穿着一领蓝衫,用药的黄色掩饰脸上的苍白,低着头,像一个失意的游学仕子一样,又开始了他的征途,只是他已不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了。

有时候,当一匹健马奔过,那匹马溅起的泥水溅到他身上时,他会发现那马上的骑士,曾经躬着身子去请求他的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