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血鹦鹉的愿望

血鹦鹉 古龙 11165 字 2022-09-18

王风整个人都呆住了。

也不知多久,他突然将手伸出,伸向旁边的那张石榻。

灼热的火焰尖针般烧痛了他的肌肤。

他赶紧缩手。

是真的火焰,绝不是幻觉。

他看看被火烧痛了的手,又看看出现在石牢上面那只血红的鹦鹉,猛一声怪叫──“血鹦鹉!”

声音嘶哑而急促,完全不像是他的声音。

他面上的表情更就是见鬼一样!

血鹦鹉笑了,就像人一样在笑。

笑声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邪恶,说不出的妖异,更仿佛带着讥讽。

王风还没有忘记这种笑声。

他更没有忘记第一次看见这只血鹦鹉,第一次听到这种笑声的时候,铁恨枯叶般在他的面前倒下,枯叶般萎缩。

鸟虽然没有人那么容易辨认,他却敢肯定立在石牢上面的那只血红的鹦鹉,就是他第一次所见到的血鹦鹉。

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形状,一样的笑声,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是一样。

他绝不相信还有第二只这样的鹦鹉。

笑声忽停下,血鹦鹉的嘴里吐出了人声。它就像人一样的说:“你大概想不到我竟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吧?”

这声音与呼唤“王风”两字那声音完全相同,方才呼唤王风的显然也就是它。王风的痛的手忽觉得冰冷。他全身都已冰冷。石牢那仿佛变成了冰窖,灼热的火焰仿佛都成了森冷的寒冰。他的嘴唇已发白,不住地颤抖。并不是害怕,只是事情的发生实在太突然。突然得使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根本不能够排除那重恐怖的感觉。他猛一咬牙大声道:“你真的是那只血鹦鹉?”

王风道:“为什么你竟会在这时候,这个地方出现?”

血鹦鹉道:“因为你在这个时候有难,在这个地方遇难。”

王风道:“听你这样说,你似乎真是一只通灵的魔鸟。”

血鹦鹉道:“听你的口气,你却好象并不高兴见到我。”

王风道:“谁说不高兴,我高兴得简直要跳起五丈。”

血鹦鹉道:“就只是五丈?”

工风道:“只要我能够跳高五丈,我就已经可以离开这个要命的石牢,火窟!”

血鹦鹉道:“你想离开?”

王风道:“不想的是疯子。”

血鹦鹉道:“我知道你绝不是疯子。”

王风道:“如果是疯子,我就绝不会还记得你欠我两个愿望这件事。”

血鹦鹉说道:“你现在就想要那两个愿望?”王风道:“想极了。”

血鹦鹉道:“你的第一个愿望是什么?”

王风立时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反而怀疑你到底是一只灵鸟还是一只呆乌了。”

血鹦鹉:“你的第一个愿望莫非就是要赶快离开这个要命的地方?”

王风道:“越快就越好。”

血鹦鹉说道:“我这就让你得到一个愿望。”

这句话说完,一条绳子迅速地从石牢的出口垂下。

王风不由又呆木当场。

血鹦鹉每隔七年就降临人间一次,每一次都带来三个愿望。

只要你是第一个看见它,它就会让你得到那三个愿望。

无论怎样的愿望都能够实现。

这显然并不只是一传说。

王风非独一再看见血鹦鹉,而且他的愿望一提出,马上就得以实现。

他握住了那条垂下来的绳子。

是真的绳子!

他不由一声怪叫,俯身一手抱起了血奴,握着绳子的那只手反而松开,双脚就旋即一点地,身形如飞鸟般高飞。

这下子火蛇已然在地上流窜,四面的石壁已然变成了火壁。

烈火魔爪般从四壁伸出,仿佛要攫住王风,将他吞没在火中,浓烟更使他们泪水直流,几乎睁不开眼睛。

一飞两丈,他空出的手再伸开又抓住了绳子,那身形往下一沉,借力又飞起。

第二次飞起,他的人已连同血奴飞出了石牢。

这最后的一次飞高,他的身形简直就像是箭一样。

他担心出口的周围有几把魔刀正准备向他的身上招呼。

他也已准备挨几刀了。

身形飞起时,他空出的手已然抽出了他一向用来跟人拚命的那支短剑。

他这如箭般射出的身形居然吓了那只血鹦鹉一跳。

“呱”一声,那只血鹦鹉就像是被人发觉追打的小偷一样,赶紧飞起来。

血红的羽毛霍的展开,它就像一团火焰,飞入了空中。

石牢的所在赫然是一个天井,左右是洞房,前后各有一道月洞门。

石牢出口的四边有一条深长的凹槽,槽中有可以升降的石板。

一块嵌着石块的铁板正在出口的一旁。

铁板的下面却装着滑轮,当铁板滑回石牢上面之后,这地方只是一个晾衣晒谷用的石板天井,谁也想不到下面竟有一座石牢,火窟!

已近拂晓,未到拂晓。

黑夜已逝去,天色仍苍茫。

天上还有星,还有月。

月却还在天边。

朝雾从环山吹来,整个庄院都在雾中。

天井中同样淡雾迷离。

油烟从石牢中涌出,淡雾仿佛已变成浓雾。

血鹦鹉一飞丈外,落在月洞门上的瓦脊上。

王风的身子亦几乎同时飞鸟般一折,在石牢出口旁边的石板上落下。

他左手紧抱着血奴,右手紧紧握着那支短剑。

他随时都已准备拚命。

尺许的短剑闪着寒芒,他的眼瞳同样在闪着寒芒,就像天上寥落的晨星。

疏星凄清,烟雾迷离。

烟雾中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泥土灰尘,却仍可以分辨得出那是一身官服。

官服象征官家的威严。

这个人的面上哪里还有丝毫威严之色。

一种说不出却又可以感觉得到的倦意布满了他整个身子。

在他的面上有的只是落寞。

这落寞之中,却又仿佛透着一种深沉的悲痛。

这个人竟然就是附近百里官阶最高的安子豪!

鹦鹉楼那一夜之后,他就像烟雾一样在这个平安镇消失。

现在他却又出现在这天井的烟雾之中。

这之前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现在又为什么竟会在这里出现?

一个人倒在安子豪的脚下。

红色的衣裳,雪白的肌肤,美丽的面庞,窈窕的身材。

李大娘!

安子豪的目光并没有在李大娘动人的身子之上。

他正在望着王风。

那条绳子赫然握在他的手中。

王风一出了右牢就发觉石牢出口的旁边站着一个人。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竟是安子豪。

那那他的眼中充满了敌意。

他却几乎立即认出了安子豪。

满眼的敌意变成满眼的疑惑,他瞪着安子豪手中的绳子,就连面上也充满了疑惑的神色。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一种难言的静寂蕴斥天地之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风吁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安子豪!”

安子豪淡然应道:“王风!”

王风道:“我实在想不到是你。”

安子豪道:“很多事情你都想不到。”

王风道:“救我的是你还是鹦鹉?”

安子豪道:“是鹦鹉,也是我。”

王风道:“是鹦鹉叫你来的?”

安子豪道:“是。”

王风瞪着他,道:“方才的说话并不是出自你口中。”

“难道你这也分辨不出?”

这一次回答的绝不是安子豪的声音。

安子豪并未开口。

语声是从王风的后面传来的。

怪异而奇特的语声,仿佛带着某种妖异与邪恶,王风已并不陌生。

他应声回头,瞪着立在那边月洞门上的血鹦鹉。

他只在苦笑。

血鹦鹉实时又说道:“你不是早已相信十万神魔,十万滴魔血,滴成了一只鹦鹉的这个传说?”

王风苦笑道:“我不信也不能。”

血鹦鹉道:“能!”

王风不由得一怔。

他怔怔地瞪着那只血鹦鹉,忍不住叫道:“你不就是那只血鹦鹉,不就是在说人话?”

血鹦鹉道:“你再听清楚。”

“呱”一声,它突然展翼,飞离了月洞门上面的瓦脊,飞向安子豪。

“你再听清楚。”

又一声。

一样的语声,一样的说话。

血鹦鹉已飞离月洞门,飞向安子豪,说话语声却没有随它飞走。

说话语声仍是从那边的月洞门传来。

王风瞪着月洞门那边,脱口道:“谁?”

一个人应声从月洞门转入。

僵尸!

冷漠的脸庞,残酷的眼神,标枪一样挺直的身躯,月洞门外走入来的那个人赫然是铁恨!

“铁手无情”铁恨。

铁恨死了已不止十天,尸体已变成僵尸。

现在他却不是僵尸那样子一步一跳的进来,而是常人一样的缓步进入。

王风当场目瞪口呆。

铁恨一直走到王风的面前才停下脚步。

他看着王风,冷漠的脸庞已变得温暖,残酷的眼神亦变得柔和。

王风却由心底寒了出来。

就连他的语声也在颤抖。“你到底是人还是僵尸?”

铁恨没有回答,伸手握着王风的手。

王风竟由得这僵尸将自己的手握住。

手温暖,铁恨的眼中亦仿佛涌出了热泪,开口道:“抱歉,骗了你这么久。”

王风听得很清楚,这的确是铁恨的声音。

他肯定眼前的铁恨一定是一个人,绝不是一只僵尸。

僵尸的手绝不会温暖,僵尸也绝不会说人话。

叮的一声他手中的短剑突然脱手坠地,他反手握了铁恨的手,道:“铁兄,怎么你还没有死?”

他的语声又变得急速而嘶哑,一面的激动之色。

铁恨居然笑了起来,道:“你难道很想我变成僵尸?”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对于王风他却好象有着很大的好感。

王风却叹了一口气,沙哑着声音道:“你快快告诉我整件事的真相,否则你这位风兄闷只怕也要闷死了!”

铁恨点头道:“我一定会告诉你整件事的真相。”

两个人相握的手缓缓松开。

铁恨负手踱了一个圈,仰天吁了一口气,缓缓道:“在我看见你杀入七海山庄,诛除海龙王这个恶贼之时,我已经知道,你是一个正义的剑客,本来,早就想告诉你事实,不想瞒你。”

王风的目光跟着他转动,立即接了口,道:“为什么你又要瞒我。”

铁恨道:“因为早在四年前,我们就已发誓不再信任任何人。”

王风道:“你们?”

铁恨解释道:“我们是包括十三个人。”

王风道:“哪十三个人?”铁恨道:“十二个血奴,一个公主。”

铁恨目光落向王风怀中的血奴,道:“公主就是你现在抱着的血奴。”

王风又是一愕,目光一落,道:“你说她是个公主?”

铁恨道:“真正的公主。”

王风抱着血奴的那只手立时好象软了,哑声道:“那十二个血奴又是──”铁恨截口道:“是鹦鹉的部属。”

王风道:“鹦鹉呢?”

铁恨的目光转落在燃烧中的石牢,缓缓的道:“鹦鹉本来是王府的侍卫统领,与我们一齐负责魔王的安全。”

王风追问道:“你口中的王府到底是什么王府?”

铁恨一字一顿的说道:“太平安乐富贵王府。”

王风惊问道:“魔王岂非就──就是太平安乐富贵王?”

铁恨肃容道:“是!”

王风一个头几乎变成两个。

铁恨虽然告诉他这些,他仍是一头雾水。

他想想,道:“血奴不是十三个?”

铁恨道:“本来是十三个。”

王风道:“还有的一个怎样了?”

铁恨道:“变成了一个叛徒,鹦鹉不会再要这种部属,我们也不会再认这种兄弟。”

王风道:“他是哪一个?”

铁恨恨声道:“老蛔虫!”

王风“哦”一声,说:“你也是一个血奴?”

铁恨颔首道:“我排行第八。”

安子豪实时插口道:“我排行第六。”

王风转头望着他,叹息道:“看来我的确很多事情都想不到。”

安子豪道:“其它的血奴你也见过几个的了。”王风道:“哦!”

安子豪道:“韦七娘,甘老头,萧百草,郭易,不是都已跟你见过面?”

王风脱口道:“郭易,萧百草也是十三个血奴之一?”

安子豪道:“是!”

王风摇摇头,回顾铁恨道:“萧百草既然是你的兄弟,当然不肯割开你的肚子。”

铁恨道:“我既然没有变成尸体,他当然没有要割我的必要。”

王风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道:“实在不明白。”

铁恨道:“不明白我为什么死而复生?”

王风道:“你是我亲自送入衙门的验尸室的,在我的感觉中,当时你绝不可能是一个活人。”

铁恨道:“感觉并不能肯定一个人的死活。”

王风道:“可是一出了验尸室,你便给钉入了棺材,到你变做僵尸出现为止,其间最少有七八天,一个人七八天不进食,不饮食,就算本是一个活人,只怕也得变做死人。”他又摇摇头,道:“何况那七八天我都在棺材左右,你却在棺村里面全无动作,甚至无声息,这件事如何解释?”

铁恨忽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世上有一种叫做瑜珈的武功?”

王风道:“据我所知好象是源自西域。”

铁恨点头道:“是西域密宗的一种内功心法,严格来说根本不能够叫作一种武功。”

王风道:“这与你的死亡有何关系?”

铁恨说道:“我由五岁开始,就已经苦练瑜珈。”

王风道:“就是说你是一个瑜珈高手?”

铁恨道:“可以这样说。”

王风摇头,他仍不明白。

铁恨知道还不能够使他明白,随即解释道:“不少人认为瑜珈是一种魔术,这因为一个人苦练瑜珈,一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无论体质抑或肌能都异于常人,既能够忍受常人不能够忍受的痛苦,也能够做出很多常人不能够做出的举止,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王风静静的听着。

铁恨又道:“假死是其中的一种。”

这句话仍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接着的一句就不是了。

他接道:“腹语亦是其中的一种。”

接着的这句话赫然是从他的身体内传出来的。

他的嘴唇紧紧的闭着,腹部也不见起伏,可是说话分明是来自他的腹中。

腹语!

语声怪异而奇特,仿佛带着某种诡异与邪恶,不就是血鹦鹉说话的声音,王风不由自主的一声呻吟。

铁恨旋即回复本来的语声,嘴唇翕动道:“你所听到的鹦鹉说话只是我利用腹部所发出的声音。”

王风点头。

铁恨接着又道:“你所见的我的伏尸坟头,其实只是我整个人进入假死的状态。”

铁恨道:“在假死期间,我无须进食任何东西,甚至不必用口鼻来呼吸,全身都僵硬,却仍有少许知觉。”

王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在我的面前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