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十五章 除非问取笼外莺雀

剑来 烽火戏诸侯 7582 字 2022-09-17

女子赶忙施了个万福,“赵胭拜见秦叔叔。”

秦傕和颜悦色道:“早就听大师姐说四姑娘修道资质极好,二十岁出头一点,就跻身了洞府境,天纵奇才,要我看啊,以后合欢山直接招婿入赘就是了,千万别远嫁,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梃赶忙作揖抱拳,“小神见过秦仙师。”

谱牒修士有自己的立身之本,处世之法,山泽野修也有散修的生存之道。

宝瓶洲有本编撰之人无据可查的小册子,上边记录了一洲仙府、王朝豪阀不宜招惹的人物,一份名单,百余人。

比如青峡岛的秦傕和师弟晁辙,就都在这本册子上,不过名次比较靠后。

一座书简湖,将近占据了名单的十分之一,还有黄鹂岛的吕采桑,鼓鸣岛的元袁等年轻修士。

当然如田湖君这样的金丹地仙,素鳞岛的一岛之主,自然就无需登榜了。

赵浮阳说道:“李梃,这里没有外人,你直接说事。”

李梃说道:“回禀两位府尊,张雨脚和金缕的态度比较圆滑,既没点头,也没说要强行登山,如今他们已经身在山脚小镇。”

赵浮阳便给秦傕介绍起两位修士的身份背景。

虞醇脂笑眯眯道:“这俩孩子,不愧是谱牒修士,都游山玩水,卿卿我我到了合欢山地界。”

赵浮阳说道:“那个张雨脚,是中五境剑修,不容小觑,他要是在这边出了意外,天曹郡张氏就等于剐掉一块心头肉,不会罢休的,李梃,你传令下去,只要对方按约不登山犯事,小镇那边不准主动惹他们。”

李梃抱拳领命,“下官谨遵府尊法旨。”

知女莫若母,虞醇脂笑问道:“胭儿,那少年剑仙的模样如何?”

赵胭挑了张椅子坐下,点头笑道:“蛮好看的。”

如果秦傕不在场,她们可就不是这么聊了。

一盏茶功夫过后,赵浮阳转头望向门外,瞧见两个身影,冷哼一声,“你还舍得回来。”

原来是虞阵和符气来了。

虞醇脂立马不乐意了,瞪眼道,“虞阵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摆什么脸色。不是你亲生的,便这般不待见吗?”

赵浮阳说道:“虞阵要是我亲生的,敢这么一年到头不着家,就知道在外边游手好闲,不乐意分担半点两府事务,早就被我吊起来打几顿了。”

虞阵神色尴尬。事实上,赵浮阳这个后爹,待他不薄,既当父亲又当师父的,悉心传道,称得上是倾囊相授,还赐下一件足可成为镇山之宝的重器,比亲爹还亲了。

虞醇脂笑问道:“这位小哥是?”

虞阵笑着介绍道:“一个朋友,姓燕名射,是云霄王朝那边的散修,一起走过那座古怪的秋风祠,换命交情。”

赵浮阳笑道:“小兄弟有个好名字,式燕且誉,好尔无射。燕而娱乐,始终不已,若真能如此,真是无事小神仙了。”

符气连忙抱拳,“晚辈拜见赵府君,虞府君。”

虞阵与妹妹赵胭不一样,他曾经去过书简湖,跟田湖君还有秦傕这种山上的世交长辈,都不陌生,所以直截了当说道:“方才在泼墨峰那边,程虔和张彩芹一起露面了,老真人让父亲在今夜交出三方玉玺,等今年梅雨结束,其余两方一并归还青杏国柳氏,如果合欢山这边不答应此事,从我离开泼墨峰开始计时,半个时辰之内,程虔就会亲自登山。”

秦傕面无表情。

赵浮阳微皱眉头。

虞醇脂疑惑道:“这个程虔,莫不是昏头了?还是碍于情面,承受不住天曹郡张氏的怒火,必须给后者一个交代,只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他这一把老骨头亲自登山涉险吧?虞阵,可曾瞧见天曹郡张氏子弟和青杏国供奉修士的行踪,附近是否隐匿有程虔麾下朱兵?”

虞阵摇摇头,“好像就只有程虔和张彩芹。”

虞醇脂哑然失笑,难不成就靠他们两个,再加上小镇的张雨脚和金缕,就要跟合欢山干架?

程老儿也不晓得挑个投胎的好日子,偏偏选今天?

那三方玉玺,本来就只是一桩青杏国“破财消灾”的买卖,谈妥了价格,根本犯不着打打杀杀,程虔作为护国真人,何必如此意气用事,非要与合欢山斗个你死我活?青杏国就不怕在这边大伤元气,边境那边就吃个败仗?

赵浮阳眯眼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程虔这个人最务实,绝对不会为了天曹郡张氏强出头。”

程虔是只极有城府的老狐狸,年轻那会儿,就擅长算计,否则当年清静峰金仙庵,同样有个金丹地仙,本该是顺势继承掌门的不二人选,为何是刚刚结丹没几年的垂青峰程虔接任了掌门?

虞醇脂问道:“张筇会不会躲在暗处?”

张筇是天曹郡张氏老祖,也就是剑仙张彩芹的太爷爷,因为前些年在陪都战场立下的战功,得到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三等无事牌。

要是这个老东西,真舍得不要半点脸皮了,张筇只需悬挂这块腰牌,大摇大摆登山,就那么翻箱倒柜,四处搜寻玉玺,赵浮阳和虞醇脂还真就拦都不敢拦。只是上次张氏修士攻打合欢山,张筇不知为何,没有露面。

赵浮阳心情沉重起来,仔细斟酌一番,“实在不行,我亲自走一趟泼墨峰。”

虞阵告辞离去,要给符气安排一个下榻宅邸。

赵胭跟着走出宴客厅,虞阵小声问道:“老三呢?”

赵胭神色古怪,玩味笑道:“三姐在忙着梳妆打扮吧。”

虞阵就不再多问。

上山一处,地气神异之地,四周白雪皑皑,却有一口温泉,热气升腾。

合欢山的三小姐,与一位坠鸢山祠的山神娘娘,在此相互泼水嬉戏,岸边胡乱堆满衣裙,各色首饰散乱在地。

她们俱是美人,皮肤白嫩,犹如玉膏凝脂,双方追逐嬉笑过后,两具雪白酮体便纠缠在一起,如泣如诉。

温泉内水花翻腾,如两尾白蛇在水中作胡旋舞。

一个年轻道士蹲在不远处,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嘴上却默默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小镇外与白茅道别后,背剑少年独自徒步走在夜幕中,来到一棵枯树下,遥望那座两山作依偎状的合欢山。

可惜受限于符箓分身的境界,看不真切,缩地山河与掌观山河这类地仙神通,都成了奢望。

这也是他先前没有直奔山脚小镇的原因,若是遭遇意外,就等于整座大阵前功尽弃,必须尽量不与地仙修士起冲突。

山精-水怪,尤其是蛟龙后裔之属,其实有两种成道方式,一种是最为普遍的走水,还有一种相对冷僻稀少,就是“盘山”。

拣选一条灵气充沛、形势稳固的龙脉,盘踞其中,慢慢炼化山根,汲取天地灵气和风水土运。

只是这条修炼道路,门槛高,对血脉的要求远远多于一般山野精怪。

他望向一处,笑道:“那位不姓柳的姑娘,何必隐匿身形,都是朋友。”

视野中,先凭空出现那把油纸伞,再缓缓露出一双绣鞋,最后便是那位无头女鬼,比起泼墨峰,此刻她身上多了个包裹。

背剑少年笑道:“姑娘一路跟踪至此,是有事吗?”

她施了个万福,摘下包裹再打开,竟是……一颗眉眼清秀的女子头颅,她将那颗头颅放在脖颈上边,这才满脸道歉道:“先前路上,有一位少年剑仙在,到了小镇那边,人多眼杂,始终没有与陈公子独处的机会,只得出此下策。公子独处水井旁时,只因为附近巷弄恰好就是那拨骑卒的落脚地,我还是不敢现身。对了,陈公子,我姓周名楸,木字旁加个秋字的楸,公子直呼其名便是了,是真名。”

少年笑着点头,“不知道周姑娘找我有什么事情?”

无头女鬼如今有了一颗脑袋,瞧着反而有点不适应了。

周楸眨了眨一双秋水长眸,“陈公子先前曾言,我若是去往书简湖五岛派,会有机缘?”

背剑少年沉默片刻,有点难为情,“瞎扯的。”

周楸摇摇头,“我相信陈公子不是胡乱说的。”

少年笑道:“为何?”

她嫣然一笑,“女子直觉。”

少年似乎并不着急刨根问底,对方为何鬼鬼祟祟尾随自己离开小镇,反而指了指合欢山,好奇问道:“周姑娘可知赵、虞两位府君的大道根脚?”

周楸点头道:“一蟒一狐,俱是山野精怪出身,极有名气,一般修道之士不敢招惹,双方以一条大江为界,百年间,就有了江左有毒蟒,江右有妖狐的说法,是很后来才知道原来双方早就结为道侣了,等到那场大战落幕,两位府君各自占山为王,修补破碎山头,尤其是虞府君不知施展了何等神通手段,竟然能够将乌藤山搬迁至此,与坠鸢山作依偎状,对外说是嫁妆。实则……”

说到这里,周楸有点难以启齿。

少年倒是个老江湖,语气淡然道:“两山如‘交尾’,是一门颇为高深的道门房中术。”

周楸小有意外,只是如今情势紧迫,就由不得她疑神疑鬼了,她眼神坚毅说道:“不过传闻赵府君其实是某个正统仙府出身,所以能够凭借道法压制天性和戾气。而坠鸢山中,自古就有一处禁制重重的隐蔽洞窟,内有石壁崖刻,曾经留下一句类似谶语的神异内容,‘毒雾飞鸢坠,腥风白蟒盘,一朝化蛟归海去,山中只留老头陀’。小镇山门口的那棵古树,便是赵府君的一根龙角雏形。寻常望气士所见的那张蛇蜕,其实是障眼法,其余一些个类似‘龙气缠古树’的说法,还有坠鸢山中那口温泉的常有虹光出废池,不过是赵府君故意让人散步出去的谣言罢了。”

少年疑惑道:“周姑娘懂得这么多?”

周楸犹豫了一下,“我是谍子出身。”

此话一出,两两沉默。

周楸其实一直在等对方询问自己的意图,结果看对方好像根本不感兴趣,总不能就这么耗着,她只得主动说道:“我们无法离开合欢山地界,就想着请陈公子帮忙将一位小恩公,将他带出此地,之后是往北,去青杏国京城,还是南下皆可。”

“我们?”

“某些难言之隐,恕我不能详细告知陈公子。”

那草鞋少年说道:“周姑娘,我可是老江湖了,换成你,愿意在这么个穷山恶水之地,掺和这种事情吗?”

周楸说道:“恳请陈公子相信,我们绝无任何歹意和险恶用心。”

她从袖中取出两只钱

袋子,“一袋小暑钱,一袋雪花钱,前者是酬劳,后者是那位于我们有恩之人的盘缠路费。陈公子只需要将他带离合欢山地界,之后便分道扬镳,在那之后,陈公子只管走自己的江湖路,这个于我们有恩之人,是生是死,但凭天命,总之都与陈公子无关了。”

少年笑道:“即便我傻了吧唧信得过你们,可你们就这么信得过我?”

周楸幽幽叹息一声,“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情了。”

少年点头道:“周姑娘这句话,才是实诚话,我比较爱听。行吧,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这趟镖,我接了!”

周楸抛出那两袋神仙钱,她转头望向不远处,柔声道:“青泥,出来吧。都听见了,你就跟着陈公子离开此地,以后都别回来了。”

亦是一个撑伞的,不过却是阳间人,并非鬼物,显然这两把油纸伞都有障眼法的功效。

周楸与他挥手作别,不给对方言语挽留的机会,她身形一闪而逝。

一个黝黑少年红着眼睛,咬着嘴唇,将油纸伞合拢起来,拎在手里。

两人对视,差不多年龄,个头也差不多,黝黑少年还斜挎了个棉布包裹。

那黝黑少年嗓音沙哑,主动开口问道:“听周姐姐说,你是个江湖高手。”

一位四境武夫,他是有概念的。

背剑少年点头道:“纠正一下,我不是一般的高手,是正儿八经的武学宗师。一般的江湖人士,学艺不精,根本走不到小镇,更走不出小镇。”

那小镇少年才与这个叫陈仁的聊了一句,就有点烦对方了。

周姐姐和他们,真没有看错人吗?

他叹了口气,“我叫青泥,青色的青,泥土的泥,不是那个‘亲昵’……”

背剑少年摆摆手,“一个假名,连姓氏都忽略了,你不用这么跟我解释,而且我贵人多忘事,记不住。”

青泥一时语噎。

陈仁问道:“怎么把油纸伞合拢起来了,不打开来,好隐藏身形?”

青泥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我灵气不够,从小镇走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背剑少年开始挪步。

片刻之后,青泥停步震惊道:“我们不是远离合欢山吗?为何是返回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