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听说你要问剑

剑来 烽火戏诸侯 8931 字 2022-09-17

相较于温文尔雅、勤于政务的袁县令,曹督造是出了名的风流人,各大龙窑,只是走马观花逛了一遍,就再也没有去过。

倒是在小镇或是郡城两处,经常两头跑,喜欢买酒,请人喝酒,更喜欢跟人瞎扯,几乎每次露面,手里边都拎着只酒壶,唯一的差别,只是壶里有无酒水而已。小镇男人都喜欢跟这个京城来的官老爷喝酒聊天,每次曹大人一露面,就会立即围拢一大帮爱喝酒的闲汉,听着曹大人在那边说京城那边的趣事,真真假假的,谁在乎,不就是图个热闹嘛,再说了,只要喝高,曹大人经常会撂下一句,今儿酒钱我包了!

妇人和小娘子,都喜欢这位笑容迷人的年轻官老爷。

在小镇女子心目中的欢迎程度,不比当年那个摆算命摊子的年轻道士逊色了。

披云山上。

茅小冬开了口,跟林鹿书院打了声招呼,出身大隋的夫子们,才算见着了在此求学的皇子高煊。

不然谁都不敢开这个口,不是他们自己怕惹祸上身,能够成为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哪个没这点担当和书生意气?他们是担心自己会连累了身在异国他乡的高煊,那位自己要求顶替哥哥来此担任质子的大隋戈阳子弟!

茅小冬在双方见面后,这才离开。

那位十一境的戈阳高氏老祖,并未出现。

高煊看着那些一个个对自己作揖后,老泪纵横的大隋学问最高的老书生,原本不觉得来此有何天大委屈的年轻人,也有些眼眶湿润。

高煊向那些白发苍苍的大隋读书人,以晚辈儒生的身份,毕恭毕敬,向前辈们作揖还礼。

老夫子们一个个正衣襟,肃然而立,受这一礼。

林鹿书院那座被命名为“浩然亭”的观景点,陪同高煊一起来到大骊的戈阳高氏老祖,此刻身边站着茅小冬和老蛟程水东。

高氏老祖闲聊几句就离去。

他在林鹿书院并未担任副山长,而是隐姓埋名,寻常的教书匠而已,书院弟子都喜欢他的讲课,因为老人会说书本和学问之外的事情,闻所未闻,例如那家和白纸福地的光怪陆离。只是林鹿书院的大骊本土夫子,都不太喜欢这个“不务正业”的高老先生,觉得为学生们传道授业,不够严谨,太轻浮。可是书院的副山长们都未曾对此说些什么,林鹿书院的大骊教书先生,也就只能不再计较。

浩然亭内只剩下两位来自不同书院的副山长,程水东似乎与茅小冬是旧识,言谈无忌。

老蛟与茅小冬说了许多书院事,也聊到了落魄山陈平安,其中说到一件小事,关于让一双外乡男女住在林鹿书院的请求,不是让魏檗捎话给书院,而是亲自登门,求了他这位副山长帮忙。

茅小冬板着脸道:“总算稍微懂了点人情世故。”

老蛟哈哈大笑。

在披云山之巅,一男一女登高望远,欣赏群山风光。

正是狮子园柳清山和师刀房女冠柳伯奇。

柳清山说道:“去过了大骊京城和宝瓶洲最北的大海之滨,我们就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去看看父亲,也看看我大哥。”

柳伯奇轻轻点头,有些脸红。

按照最早的约定,返乡回家之日,就是他们俩成亲之日。

书生柳清山,在她眼中,就是一座青山,四季常青,春山苍苍,春水漾漾。

他饱读诗书,他忧国忧民,他待人真诚,他名士风流……没有缺点。

可是她却是个修道之人,姿色平平,只会打打杀杀,说话不文雅,喝茶如饮酒,不会琴棋书画,没有半点柔情,好像她只有缺点。

其实这一路相伴远游,她一直担忧,将来的那场离别,不是柳清风作为凡俗夫子,终有老死的那一天。

而是柳清风哪天就突然厌烦了她,觉得她其实根本不值得他一直喜欢到白发苍苍。

柳伯奇忧愁不已。

直到去了那座落魄山,那个朱老先生一句话就点破了她的心结。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柳伯奇是如何看待柳清山,有多喜欢柳清山,柳清山便会如何看我,就有多喜欢我。

可是柳伯奇还想亲口确认,鼓起勇气,可事到临头,还是十分紧张,忍不住死死握住了腰间那把佩刀獍神的刀柄,转头道:“清山,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不许觉得我傻,更不许笑话我……”

只是不等柳伯奇继续言语,柳清山就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握刀的手,双手捧住,微笑道:“知道在我眼中,你有多好看吗,是你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好看。”

柳伯奇微微低头,睫毛微颤。

柳清山轻声道:“怪我,早该告诉你的。如果不是朱老先生提醒,惊醒梦中人,我可能要更晚一些,可能要等到回到狮子园,才会把心里话说给你听。”

柳伯奇抬起头,打开了心结,她的眼神就再没有半点羞赧,唯有脸上微微漾开的红晕,才显露出她方才的那阵心湖涟漪。

柳伯奇轻声道:“朱老先生竟然沦落到给陈平安看家护院,真是可惜了。”

柳清山哑然失笑。

便想要帮着陈平安说几句,只是没来由记起朱老先生的一番教诲。

大是大非寸步不让,就足够了,小事上与心爱女子掰扯道理作甚?你是娶了个媳妇进门,还是当教书先生收了个弟子啊。

柳清山顿时觉得那位朱老先生,真是高山巍巍,句句金玉良言。这次离开龙泉郡之前,一定要再与老先生讨教讨教。

————

杨家铺子,既是店里伙计也是杨老头徒弟的少年,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铺子风水不好,跟银子有仇啊。

总这样生意冷清也不是个事吧,名叫石灵山的少年就得好歹认了师父,就得做点孝敬事儿,于是自作主张,跑去跟那个在督造衙署当差的舅舅,询问能不能帮着拉拢点客人登门,结果给舅舅一顿臭骂,说那铺子和杨家如今名声臭大街了,谁敢往那边跑。

少年灰溜溜回到铺子,结果看到师兄郑大风坐在大门口啃着一串糖葫芦,动作特别腻人恶心,若是平常,石灵山也就当没看见,可是师姐还跟郑大风聊着天呢,他立即就火冒三丈,一屁股坐在两根小板凳中间的台阶上,郑大风笑眯眯道:“灵山,在桃叶巷那边踩到狗屎啦?师兄瞧着你脸色不太好啊。”

石灵山没好气道:“你管不着,回落魄山看你的大门去。”

郑大风一脸慈祥地摆师兄架子,揉着少年的脑袋,一通晃荡,给少年一巴掌拍掉,郑大风啃着一颗糖葫芦,含糊不清道:“师兄如今阔气了,在落魄山那边又有了栋宅子,比东大门那边的黄泥房子,可要大多了,啥时候去做客?”

石灵山说道:“去什么去,铺子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郑大风惋惜道:“真是可惜,新宅子有两间屋子,床都特别大,特结实,怎么打滚都不出半点声儿,本来想着邀请你和苏丫头一块去过夜的,新宅子嘛,得找人添点人气,吃顿开灶饭,喝点小酒啥的,唉,嫌路远就算了,苏丫头倒是答应了,也好,两个人两间屋子,不用挤床铺了。”

石灵山张大嘴巴,后悔不已。

那个被郑大风称呼为苏丫头的女子,一言不发,哪怕郑大风先前根本就没与她说这一茬,她也不反驳什么。

方才与郑师兄询问武学疑惑,郑师兄虽然武道废了,但是见识还在,她没有半点轻视之心。

比起尚未真正修行的桃叶巷少年,她要更早接触到诸多内幕和隐情,眼界大开,即是天地一变,自然而然就会对一间药铺生意的蝇营狗苟,浑然不上心。

只是当她刚想询问郑师兄,先前那桩冥冥之中、让她生出微妙感应的怪事,就给石灵山打岔了。

郑大风说道:“石灵山,愣着干什么,去拿点吃食过来,孝敬孝敬你师兄。”

石灵山坐在师兄和师姐中间,屁股不抬。

女子倒是去店里拿吃食了。

郑大风一巴掌拍过去,“真是个蠢蛋,你小子就等着打光棍吧。”

石灵山站起身,气愤道:“小心我跟你急啊。”

郑大风揉着下巴,“苏丫头长得这般水灵,以后肯定会有很多男人争着抢着想要娶回家,唉,不知道以后哪个王八蛋有这福分,跟苏丫头大晚上过招,我这个师兄,一想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真是有些心累。还好,苏丫头一直听我这师兄的话,想必以后挑花了眼,还是会由我这个师兄把把关,帮着一锤定音……”

石灵山立即纠结得一塌糊涂,好像被这个师兄糊了一脸的黄泥巴。

石灵山转头望向店里边,师姐在柜台那边,正踮起脚跟去药柜里边拿东西,铺子里边有些药材,是能直接吃的。

师姐一踮脚,一伸腰,身姿便愈发苗条了。

石灵山很快转过头,一屁股坐回台阶。

师姐真名叫苏店,小名胭脂,据说师姐早年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售卖胭脂水粉的小店铺,名字也是她叔叔取的,昵称也是她叔叔喊的,特别不上心。

就在这个时候,小镇那边跑来一个背了个包裹的少年。

郑大风一抹脸,完蛋,又碰到这个从小就没良心的崽子了。想当年,害得他在嫂子那边挨了多少的不白之冤?

李槐跑到铺子门口,嬉皮笑脸道:“哎呦喂,这不是大风嘛,晒太阳呢,你媳妇呢,让婶婶们别躲了,赶紧出来见我,我可是听说你娶了七八个媳妇,出息了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

郑大风没好气道:“滚你的蛋!”

李槐哈哈笑着跑进药铺,直接往后院去,嚷嚷道:“杨老儿,杨老儿,你猜我给你带来了啥?!”

坐在后院的杨老头抬起头,望向李槐。

李槐先摘下那个包裹,竟是直接跑入那个郑大风、苏店和石灵山都视为禁地的正屋,随手往杨老头的床铺上一甩,这才离了屋子,跑到杨老头身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罐子,“大隋京城百年铺子购买的上等烟草!足足八钱银子一两,服不服气?!就问你怕不怕吧。以后抽旱烟的时候,可得念我的好,我爹我娘我姐,也不能忘了!

少年递过了那罐烟草,他抬起双手,伸出八根手指头,晃了晃。

郑大风搬了板凳来到后院坐下,看好戏。

石灵山也跟着,好奇这个家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怎么没大没小,跟郑大风随便也就罢了,怎的连自己师父都毫无尊重。

苏店犹豫了一下,也站在竹帘子那边。

杨老头皱巴巴的沧桑脸庞,破天荒挤出一丝笑意,嘴上依旧没什么好话,“烟草留下,人滚一边待着去。小崽儿,岁数不大,倒是不穿开裆裤了?不嫌拉屎撒尿麻烦?”

李槐屁颠屁颠绕到老头子身后,一巴掌拍在杨老头的后脑勺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本事当我娘亲的面儿,说这些遭雷劈的混账话?找削不是?”

杨老头竟是也不生气,只是在那儿娴熟装了烟草,开始吞云吐雾,然后脸色阴沉,呸了一口,骂道:“回头砸那家铺子的招牌去,什么破烂货色,不值那个价儿。”

李槐哈哈大笑道:“那可不敢,八钱银子一两的镇店之宝,我可买不起,还在人家铺子那边摆着呢,我倒是想买,人家不卖啊。我就量力而行,给你买了便宜些的,礼轻情意重嘛,带着这些烟草,我这都走了多远的路了?杨老儿你一个喜欢趴窝不动的家伙,哪里晓得那千山万水,到底有多远?杨老儿,真不是我说你,趁着还有点气力,多出去走走,别整天待这儿,万一出了门,就瞅见了对眼的老妪,那可了不得,干柴烈火的,我还不得喝你的喜酒?”

杨老头瞥了眼李槐,正要开口骂人。

李槐双手捂住耳朵,摇头晃脑,“杨老王八爱念经,李槐大爷不听不听。”

这一幕,看得郑大风眼皮子和嘴角一起颤。

实在是太多年没领教嫂子的骂声和李槐的满地乱撒尿了。

苏店和石灵山更是心肝颤,少年还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这个虎了吧唧的儒衫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毕竟石灵山如今只知道小镇这边,就只有郑大风这么个吊儿郎当的师兄,至于李二,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但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儒衫少年,是真敢讲啊。

石灵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份胆识。

这还是石灵山岁数小,没见过当年药铺的光景,不然更觉得匪夷所思。

当年李二还在药铺当伙计的时候,李槐就喜欢背着娘亲,一个人来这边疯玩,一磕碰就撒泼打滚,满身泥污,回去后只要给他娘亲瞅见,多半是要心疼得不行,既心疼衣服,更心疼灰不溜秋的儿子,就要带着儿子来这边骂街,骂天骂地,没她骂不出口的。这都不算什么,李槐穿开裆裤那会儿,一天到晚憋不住尿,就在药铺后院杨老头的山头这边,各处洒水。

连李二这么个八杆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都觉得真是对不住师父,开口与师父道了几次歉。只不过杨老头从来没计较罢了,李二也就随着去了。杨老头最多就是拿着烟杆敲打一下那个小王八蛋的小鸡崽儿。李槐倒也奇怪,自己摔跤什么的,哭得山崩地裂,给杨老头骂了或是拿烟杆“打”了,偏偏不记仇,还喜欢傻乐呵,当然把自己折腾累了后,才会安静下来,自己去搬根小板凳,坐在一旁,托着腮帮,看着杨老头在那边吞云吐雾,一看能看大半天。

李槐蹲在杨老头身边,在老人耳边低声道:“杨老儿,有没有啥值钱的传家宝,送我几件?反正你也不像是打算娶妻生子的,可不就是留给我的,早给晚给,不都一样?”

杨老头摇摇头,“留给你的,有倒是有几样,但是以后再说。”

李槐唉声叹气道:“可别太晚啊,天晓得我姐哪天就要结婚成亲了,咱家穷,说不定就要给我姐未

来婆家瞧不起,我可是都靠你撑场面了。”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

李槐突然转过头,“杨老儿,以后少抽点吧,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晓得注意身体,多吃清淡的,多出门走走,成天闷在这儿等死啊,我看你这副身子骨,挺硬朗啊,爬个山采个药,也没问题啊。行了,跟你聊天最没劲,走了,包裹里边,都是新买的衣衫、布鞋,记得自己换上。”

李槐说走就走。

当然没忘记骂了一句郑大风,再就是与石灵山和苏店笑着告辞一声。

亲疏远近,显而易见,反着来就是了。

————

古寺距离梳水国剑水山庄,大概是七百里山路。

当年是徒步而行,自然走得慢,只是当陈平安御剑远游,就很快了。

没有直去山庄,甚至不是那座繁华小镇外,相距还有百余里,陈平安便御剑落在了一座高山之上,先前俯瞰山河,依稀看出一些端倪,不单单是山清水秀,有云雾轻灵,如面纱笼罩住其中一座山峰。当陈平安刚刚落在山巅,收剑入鞘,就有一位应该是一方土地的神祇现身,作揖拜见陈平安,口呼仙师。

陈平安摘了斗笠,赶紧抱拳还礼,笑道:“我只是路过,土地爷无需如此。”

在龙泉郡家乡那边的习俗,亲人死后上山选墓开山破土,需要先以石头压纸钱,搁放在山上某些特定位置,相当于与土地公租借山头,到出殡抬棺入土,沿途都会抛洒纸钱,按照当年老人的说法,这是通过土地老爷,为亲人买路钱引行,以便顺顺利利通过鬼门关和走过黄泉路。

陈平安对于此事,极为记忆深刻。只不过第一次离开小镇,遇到的土地公,是当时还被“拘押”在棋墩山的魏檗,那会儿陈平安其实失落了很久。

当下,那位中年男子模样的土地公不敢多逗留,神色恭敬,寒暄几句后,这位负责一方山脉土地就要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