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这客舍里发生的一切,容舒自是不知。

翌日一大早,沈家那十数辆马车驶入官道,马蹄不停地朝西去。

容舒一行人离开不久,一辆挂着羊角宫灯也离开了驿站,往大慈恩寺去。

一个时辰后,马车才将将抵达大慈恩山山脚,一队身着银甲、头戴凤翅盔的禁卫军拦住了戚皇后的马车,道:“皇后娘娘,皇上在乾清宫咳血昏迷,汪大监请您赶紧回宫。”

戚皇后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快开路,立即回宫!”

那禁卫军统领赶忙差人开路,待得戚皇后的马车驶远了,方低声吩咐身旁的禁卫军:“盯紧大慈恩寺,皇上有令,梵青大师之事,不能泄露半分。”

嘉佑帝昏迷了半日的事,乾清宫里的人守口如瓶,若不是汪德海派人知会戚甄,就是连戚甄都要被蒙在鼓里。

接下来几日,戚甄一日都不敢离宫。

到了二月初三,上京那阴沉了许多日的天终于放晴。

也就在这一日,顾长晋领着一万精兵赶往了辽东。

嘉佑帝未去送行,而是在乾清宫坐了许久。

他龙体抱恙,这几日连早朝都免了。

戚皇后端着汤药进来,见他难得发怔,心口一紧,道:“皇上,该用药了。”

嘉佑帝缓缓抬眼。

她那双眼藏不住心事,她在担心,也在害怕,怕他会死。

他昏迷半日之事着实是吓到了她。

一时有些亏欠,那日不过是为了诓她回宫,这才叫汪德海说他昏迷了。

嘉佑帝接过汤药,一声不吭地饮尽。

戚皇后拿手帕给他按了按唇角的药渍,嘉佑帝却蓦地握住她的手,放唇边轻吻了下,道:“戚甄呐,你莫要生我的气。”

戚皇后愣了下。

从前在太原,每回他惹了她生气,便会用这样服软的语气同她说这话。

那时他还不是皇帝,她想如何生气便如何生气。只他当了皇帝后,她再不是从前的七皇子妃了。

也许久许久不曾听他这样哄她。

戚皇后以为他是因着他昏迷,因着她这几日的惶惶不安,因着她不辞劳苦、夙兴夜寐地照料他,方才说这样的话。

“皇上快些好,臣妾就不气了。”

嘉佑帝笑了笑,道“好”。

上京的天放了晴,西北的天却依旧是大雪压城。

越往西走,天便越冷。

容舒的马车里一直放着两个炭盆,走了几日,忍不住又添了一个炭盆。

顾长晋出发前往辽东的消息传来时,她已经离开驿站十日,抵达龙阴山了。

龙阴山是道天堑,山脉连绵,峡谷雄浑,山顶积满了皑皑白雪。

“主子道姑娘若是想在山里住两日,可入住山脚的农舍。”常吉道:“若是不想,咱们再往前走半日便能出龙阴山,直接在官道上的驿馆下榻。”

这一路的每一处落脚处顾长晋都安排得极妥当,怕她带来的衣物不够保暖,内里绣着毛衬的狐裘都已经送来两件了。

容舒掀开车帘望了眼天色,道:“不必停,雪越下越大,在这耽搁两日,怕是会出不了山。”

常吉也是这般想的,主子怕少夫人累,这才安排了这么一处农舍。

只这两日变天,风饕雪虐的,还是莫要耽误为好。

此时正是晌午,天光却暗极了,山里的风雪极大,虽勉强能视物,但众人不得不放慢速度。

车子穿过一处山径,刚拐入一道狭长窄小的山道时,异变骤起,行在前头的几匹骏马猛一撅蹄,发出一阵凄厉的嘶鸣声。

容舒正拿着根银长匙拨弄着博山炉的香灰,听见前头那撕心裂肺般的声响,还未及反应是出了何事,忽地“轰隆”一声,一阵天旋地转,整辆马车被山上汹涌滚落的雪潮冲落山道。

容舒狠狠撞向车壁,后脑登时一阵剧痛,旋即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容舒手里的绸布灯轻轻打了个转,昏黄的光影如水波般流转。

她回首看了顾长晋一眼,男人的眉眼深邃而锋利,但望着她的目光却不逼人。少了一层凛冽,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涌动的是淡淡的柔情。

曾经在松思院,幔帐落下时,顾允直也喜欢这样看她。

前世她等了他三年,这一世他还她三年。

而他要她等他,是为了日后,他光明正大地迎娶她。

这个男人让她动心的那些东西从来不曾消失过。

知晓前世他为她做过的,以及他们错过的,她怎能不动心?

他们之间,许多话不必说,他们已能明了对方的心意。

她知道他对她的深情,他也知道她对他的死灰复燃般的喜欢。

但就像先前她对盈雀说的那样,若是三年后,她过惯了外头那海阔天空般的日子,她大抵不会选择回来,去做一个人的妻子,叫后宅那一堵堵红墙将她的天地彻底困住。

其实他早就明白现如今的她根本给不了他答复,因她还不曾真真正正地去过她想过的日子。

那些肆意的、不受拘束的日子。

容舒有时想,若她幼时不曾离开过上京,像许多大家闺秀一般日复一日地困在后宅的两道门内。

又或许没有前世在梧桐巷的那三年。

兴许她会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做他顾长晋的妻,与他举案齐眉地过完这一世。

“我不能应,”她道,“现在的我根本不知晓三年后的我会作何想。”

她曾经动摇过,除夕那夜,在紫宸殿里,曾想过应下他的三年之约。

只是在话出口的刹那,理智压下心头汹涌而出的冲动。

那时顾长晋还道不许她退。

她也的确没退,她没说不,也没像从前那样推开他,叫他忘了前世,忘了他们之间的牵绊。

只说她现在不能应。

其实顾长晋也猜到了她会如何回应他。

她不骗他,也忠于她的内心,这句“不能应”便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顾长晋笑了,应道:“好。”

他松开她的手腕,又道:“我会给你去信,时机成熟了也会去大同看你。三年后若你依旧不想应,那我便再等三年。倦鸟也会有归巢的一日,若是哪日你累了乏了想要一个归属了,我始终在那。”

就像从前她留一盏灯等他一般,他也愿意等她。三年不够那就再三年,直到她愿意。

“只是容舒,你可以不应我,但你不可以应旁人,也不可以喜欢旁人。”

“我会嫉妒,嫉妒到发疯。所以,你只能应我,只能喜欢我。”

容舒抬眼看他。

他这人受再重的伤、遇见再难过再痛苦的事都能死死忍下,跟没事人似的。在她面前也从不曾说过这样霸道的话,这样的话不该是一贯来克制且冷静的他说出来的。

眼前的顾长晋与印象中的他好似有些不一样,但又好似这才是他。

她望着他的目光直白澄澈,黑白分明的眼干净得叫人心醉。

顾长晋抬手遮住她的眼,低声道:“别这样看我,你这样看我,我今日便不能放你去大同。”

掌心划过一阵酥麻,是这姑娘垂了眼。

顾长晋压下心头翅羽擦过般的悸动,忍了忍,垂下手道:“快去歇罢。”

容舒没再抬眼看他,轻轻“嗯”了声,提灯离去。

临近二月的天,雪依旧没个停歇,扯絮般洋洋洒洒,在夜里纵情热闹。

可四周分明又是寂静的。

她一步一步地走,寂寂凉夜,大雪苍苍莽莽,鹿皮小靴轻踩入雪里的“嘎吱”声,一声又一声,落在他心头。

男人的目光如有实质,这样冷的夜,生生叫容舒的后背起了一阵麻热,连握住木柄的指都仿佛摩挲出了细汗。

她不能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