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按说都察院那位与陆拙在官场沉浮了那般久,不会不知晓皇上对这个案子以及对老尚书的态度。

李蒙不着痕迹地扫了顾长晋一眼,心知又是这位不怕死的年轻人要搅事了。

嘉佑一十八年金殿传胪之后,老师还吩咐他务必将这年轻人抢到大理寺来。他是个左右逢源的性子,最不喜的便是搅屎棍一样的人。

此时此刻,顾长晋在他眼中就是那根搅屎棍。

牙根一酸,李蒙知晓今儿他若是不点头,前头那位脾气格外暴烈的陆尚书大抵能把他值房的东西摔个碎碎。

遂道:“大司寇说的是甚话?能与您一同办案,下官与有荣焉。不知大司寇如今是想要个甚章程?您只管说,下官照办便是。”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得罪陆拙,日后万一惹恼了圣上,还能说自己是逼不得已,拗不过陆拙才应下这事。

陆拙一眼看穿李蒙肚子里的这点弯绕,懒得费心思同他耍太极,便颔首道:“本官与孟都御史皆同意三法司共审老尚书这案子,如今就差李大人点头了。”

李蒙忙道:“两位大人既已首肯,下官又怎会不同意?”

陆拙道:“如此甚好。本官想去大理寺狱见一见老尚书,便不与李大人多说了。”

说着拱手告辞,对顾长晋道:“走罢,你随本官走一趟。”

先前被李蒙差去沏茶的小吏从茶水房出来,见陆拙领着顾长晋风风火火地往大理寺狱去,一时懵了眼。

进了值房便道:“大人,这茶——”

李蒙摆摆手,道:“放着,一会本官自个儿喝,你去大理寺狱盯着,有甚消息便过来同本官道一声。”

那小吏忙放下茶盘,领命去了。

李蒙背手行至值房外的长廊,不一会儿,他身边得用的长随匆匆打马归来。

李蒙眉眼一肃,快步返回值房,待得那长随一入门便阖起门,道:“如何?老师如何说?”

李蒙口中的“老师”便是文渊阁首揆,内阁首辅刑世琮,也是大皇子的外祖。

那长随附耳道:“刑首辅让大人尽力配合那位顾大人便成。”

李蒙长眉一松,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

老师既如此说,想来三法司会审老尚书的案子于大皇子是有利的。

既如此,那便没必要让人去大理寺狱盯着了,忖了忖,他对身边的长随道:“让守在大理寺狱的人都回来,陆拙那人性子虽火爆,但心思细得很,没记得必要去盯着了。”

……

大理寺狱。

“老尚书想见你,本官便带你来。你若是有甚话想问,也借着这个机会问罢。”陆拙叹了声,老尚书的身子还不知晓能撑到何时,兴许连三法司会审那日都等不到。

顾长晋从陆拙带他来大理寺便知晓,他口中想说的人便是老尚书。

老尚书乃上京德高望重的三朝重臣,便是入了狱,旁人也不敢磋磨,心思玲珑如李蒙更是恨不能把他高高供起来。

是以范值住的这牢房条件好极了,软褥厚被、书案明灯、茶盏小几一应具有,不知晓的还当这位老大人是来大理寺狱体察民情来了。

狱卒毕恭毕敬地开了锁,也不敢多逗留,将钥匙往顾长晋手里一放便出去了。

陆拙阔步入内,拱手道:“老大人,我把允直带来了。”

范值坐在软褥上,闻言便抬眼向顾长晋看来。

顾长晋上前恭敬见礼,郑重道:“下官见过范大人。”

范值笑道:“这里没有范大人,只有罪臣范值。”

说着冲陆拙挥了下手,道:“你出去罢,老夫与顾小郎闲谈几句。”

这位老大人已年近耄耋之年,这几年大抵是饱受病痛折磨,人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须发尽白,印堂透着一股腐朽的死气。

只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始终灼灼,清正而不浑浊。

若非这样一双眼,顾长晋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点活人的气息。

忽地就明白了为何大司寇让他有话便在今儿问。

再不问,怕是来不及。

范值指了指身侧的蒲团,道:“坐,陪我这老头子说说话。”

顾长晋这才发现老尚书坐着的软褥上放着两张蒲团,中间还隔着个鸡翅木小几,几上摆着个棋盘。

待他坐下,老尚书道:“可还记得你刚到刑部时办的第一桩案子?”

顾长晋想了想便道:“记得,是一桩偷窃案。”

那桩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一个有哑疾的农户被几位邻里污蔑偷窃,想趁机霸占这哑人的田舍。

这哑人目不识丁,口不能言,几位邻里有意设下周密的圈套,他是有冤都说不出来。

“都说那案子人证物证俱全,你脾气倒是硬,上峰驳回去一份案牍,你便再写一份,硬生生写了二十多份,最后全堆在陆司寇案上。”范值慢声说着,跟叙家常一般,“你不知,你写的每一份案牍陆司寇都看过。后来还将你写的那些案牍拿过来给我看,说年轻就是好!”

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他们这群在朝堂浸淫已久的老臣子曾经也有过。

只是日复一日的争斗,年复一年的筹谋令他们渐渐磨去了这份锐气,多了一份老谋深算的心计。

只那并不代表这样的锐气不好。

相反,这样的锐气很好,朝气蓬勃的旭日远比日薄西山的金乌惹人向往。

一个国家,若所有的少年郎都能有这样的锐气,该多好。

范值道:“你与管少惟告御状后,翰林院、刑部、都察院还有大理寺都想将你们抢去自己的衙署,是我让圣上将你放到了刑部,将管小郎下放到肃州。你可知为何?”

记也不等顾长晋接话,他又接着道:“我就是怕你们会弄丢这份锐气。”

顾长晋拱手道:“多谢老大人栽培。在下官看来,潘贡士心中也有这样一份锐气。”

顿了顿,他道:“从都察院离开后,潘贡士一个会馆一个会馆摸过去给老大人正名,他至今都不肯认罪,也坚信他能等个公道。”

范值道:“那小子的确是个倔驴,潘家这孩子啊,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