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诏狱

皇帝和文官之间的矛盾并不是几个人、几句话就能解决缓和的,文官想要限制皇权,皇帝想遏制文官,宦官不过是两者激烈交锋下畸形的产物罢了。

罗云瑾站着没动,眼帘抬起,沐浴在从牢门漏下来的几束浅淡的天光中,脸孔俊美如玉:“他说的没错,死在我手上的文官多如牛毛。”

谢骞不语。

罗云瑾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以来确实跟着钱兴做了不少恶事,他最擅长刑讯,落到他手里的官员下场凄惨。

“谢骞,其实你和孙檀他们一样,希望我成为张公公那样的近侍。”罗云瑾忽然道。

谢骞看一眼罗云瑾,叹口气:“你到底是薛家子弟……你和钱兴不一样。”

罗云瑾一笑,站在阶前,仰望天光。

明澈透亮的光线跌落进幽暗阴冷的地牢,一边是璀璨灿烂的光明,一边是牢狱的幽冷阴森,光华交融流转,界限变得混沌模糊。

罗云瑾置身其中,挺拔的身影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浓密的眼睫微微轻颤。

他轻声道:“没什么不同。”

谢骞心中叹息。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在这里待了一年。”

谢骞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眸光如电。

罗云瑾淡淡地道:“你问过我为什么会进宫……”

他回望地底幽黑阴森的牢狱,缓缓地道:“我祖父、父亲都是正直刚烈之人,曾经上疏弹劾几个以岁办之名勒索地方官钱财的太监,那几个太监不过是平常宦官,很快被贬,他们后来被拨去了教坊司和诏狱。”

谢骞瞪大了眼睛,双拳握紧。

怪不得他和祖父每次去教坊司找人的时候都见不到人,不久后就传出了罗云瑾的死讯,原来如此!

罗云瑾接着道:“我被送去教坊司,正好落到了他们手里,他们随便找了一个死去的罪奴打发走了你和你祖父,把我带到诏狱……谢骞,你知道太监懂得多少折磨人的法子吗?”

谢骞胸口剧烈起伏,不敢看他。

罗云瑾平静地道:“……我知道,因为十四岁的我全都领受了一遍。”

谢骞闭了闭眼睛。

罗云瑾面色冰冷:“整整一年……那天我看到你和你的同窗从贡院出来,个个锦衣华服,风光得意……就是那天,我被带进了诏狱,他们关了我一年,不给我饭吃,不给我水喝,每天鞭笞我取乐,我身上的伤口溃烂流脓,从来没好过……他们折磨我,羞辱我,我咬紧牙关扛了一整年,没有书看,我就默默背诵学过的文章,没有饭吃,我啃干草,不管他们怎么折磨我,我始终没有屈服……一年之后……他们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一年之后那帮人累了,不想折腾他了,而他依旧傲骨铮铮,那帮人恼羞成怒,干脆将他送进了宫。

他成了一个阉人。

薄如雪片的刀刃落下的那一刻,他的坚持,他的傲骨,他的胸襟和抱负……全都没了。

罗云瑾仰望着头顶的光线:“那时候我就是这样,天天看着这一束束光线背诵先贤的文章,鼓励自己撑下去……我试过逃跑,有一次我逃到了这里,看到我祖父昔日的一个下属,他仕途不顺,我祖父很欣赏他,费钞帮他打点,让他进京做了京官。我爬到他脚下,抓住了他的衣袖,向他求救。”

那个人认出了他,神色很诧异。

他就像今天的张公公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以为自己终于盼到了希望。

那个曾经摸着他的头夸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长辈果断地一脚踢开他,捂住鼻子,转身离开了。

罗云瑾被抓回诏狱。

“当时我依然没有死心,我想就算他不敢救我,至少可以给我的族人报信……”罗云瑾惨淡一笑。

谢骞脸色惨白,双唇哆嗦:“表弟……”

他不知道罗云瑾受过这样的折磨!不知道表弟在诏狱里待了一年,苦等别人救他……

罗云瑾伸出手,在空气里抓了抓:“薛家是世家大族,我祖父获罪,我的堂伯父、堂叔父还在,我们家亲戚众多,其中不乏任三四品大员的,现在的内阁大臣就有我的亲戚……”他唇角轻轻一挑,双眸闪过一抹讥讽的笑意,“可是我祖父落难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以前来往密切的亲戚,一夜之间全成了陌路。我老家的族人趁机霸占了我家的田地,亲戚直接上门搬空了我家的府库,最后只有几个无家可归的老仆留下为我祖父办理丧葬。”

“没有人来救我。”罗云瑾轻轻一笑,俊美的面孔沐浴在晨曦中,“后来我成为司礼监太监,那个见死不救的长辈正好获罪落到了我手里,我想问他到底有没有给我的族人报信……”

如果那个人没有报信,那么他可以原谅自己的族人。

但是罗云瑾没有问出口。

他忽然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在乎了。

罗云瑾收回手,一步一步踏出诏狱,明亮的光线和幽暗的阴影交错落在他脸上,他游走在光明和黑暗之中,身姿峻挺,宛如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