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见面

药王庙坐落在城南,天坛之北,庙里供奉有伏羲、神农、黄帝三位神话人物,还有孙思邈、扁鹊等历代名医,庙中和尚会针灸,通医理,附近百姓常来庙中求医问诊,也有妇人来求子求姻缘的。

佛会并不算盛大,庙中大堂打扫得一尘不染,经幡飘扬,香烟袅袅,供桌设一金盆,盆内摆满茉莉、玉兰、玫瑰、芍药、玉簪等各色鲜花,中间一朵盛放的白莲,镶嵌红蓝宝石镀金香炉内焚烧檀木,浓香熏熏。

仪式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恭迎佛像毕,引磬、大磬、钟鼓、木鱼次第响起,僧众居士虔诚诵唱,满殿钟鼓齐鸣,梵音大作。

一名小僧走到金兰面前,奉上金匙。

贺家既信佛,也崇道,求过签,喝过符水,不过家中没有举行过浴佛仪式,只吃乌米饭、缘豆应景罢了。金兰一边观察其他人怎么做,一边装出从容自若的样子,接过金匙,从金盆里舀起香水灌溉佛像。身着法衣的僧众围在她身边低声念诵佛号。

仪式结束,杜岩请金兰去后院稍等。

“今天宫里也有佛会,老娘娘说要为千岁爷祈福,千岁爷暂时脱不开身。”

宫里有供后妃清修的寺庙道观,周太后在宫中主持佛会,朱瑄无论如何都不能缺席。

金兰心想:既然你这么忙,为什么还要偷偷出宫见我?

马上就要大婚了,他急什么?

枝玉认为私底下见面于礼不合,不赞同金兰前来赴会。

金兰起初也不想来,不过思索片刻后还是改了主意,决定来药王庙见朱瑄。

她是庶女,生母早逝,无所依傍,十几年光阴都在贺家内院度过。她也想早日摆脱祝氏的控制,可她是女孩,注定不能像男子那样离开贺家自谋前程,她唯一的出路就是早日出阁嫁人。

枝玉以叛逆来反抗祝氏对她的不公,而金兰曾经将陈家的婚事当成自己唯一的出路。

一场意外改变了姐妹二人的命运。

金兰清醒地认识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婚事上是多么的可笑。

还是得靠自己啊。

她坐在廊下栏杆前,一手托腮,望着院中一株开得绚烂的海棠花树,默默想着心事。

剪春坐在金兰身边翻花绳,见她面色微沉,胳膊肘碰碰她,笑着问:“小姐,你那天翻的牡丹花是怎么翻出来的?我怎么总学不会?”

金兰回过神,闻言一笑,张开巴掌,接过线绳,指尖上下翻飞,轻拢慢挑,飞快翻出一朵牡丹花。

她十指修长,手指细柔白净,指甲染过凤仙花汁,淡淡几点娇嫩的胭脂色,剪春哪还顾得上记住她翻绳的动作次序,光顾着欣赏她的手了。

两人玩了一会儿,剪春怕金兰累着了,起身去找僧众讨茶水。

金兰低着头继续玩翻花绳。她常常需要在祝氏院子里待上一个上午,静坐无聊,只能自娱自乐,但又不能动作太大引来祝氏的喝骂,她便偷偷和丫鬟玩翻花绳、丢沙包、编草绳、串珠子之类的小游戏。大概是熟能生巧的缘故,她玩这些玩意比谁都精,十几个丫鬟轮番上阵也赢不了她。

微风轻拂,海棠花瓣轻轻飘落,满阶乱红。

金兰瞟一眼阶前凌乱的朱红落花,想翻朵海棠花试试,手指挑来挑去,线绳缠绕在一起,成了个疙瘩。

她正皱眉懊恼,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嗓音如甘露从叶尖滚落,柔和,清澈。

金兰一呆。

宽大的织金襕袍罩了下来,轻轻拂过她的侧脸,一双骨节分明、白净纤细的手按在她手指间的线绳上,微微用力,几个优雅的动作后,乱成一团的线绳有了清晰分明的形状,当中正是一朵海棠花。

金兰一动不动,只有眼帘轻轻撩起。

她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俊眉修目,风姿出尘,皮肤很白,双眸幽黑,身形高挑清癯,乌纱翼善冠,玉革带,皂皮靴,一袭浅月白盘领右襟织金暗云纹袍,袍袖宽大,愈发显得人纤瘦,眼底略有几分青黑,难掩娇弱病容,但这病容并不掩他清朗的风采,反倒让人忍不住对他心生怜惜,生怕一眨眼,他就让暖烘烘的春风给吹化了。

金兰一阵恍惚,心道:这人真好看啊。

男人站在她身侧,浓睫交错,眼眸低垂,看到她清亮眸中藏不住的惊艳,薄唇微挑,刹那间眸光灿灿,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常年居于高位的矜贵雍容。

金兰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男人望着她,似乎在等她想起什么。

金兰蓦地睁大眼睛。

朱瑄!

初遇的时候她坐在马车里,惊魂甫定,朱瑄坐在高头大马上,宝带琳琅,奴仆簇拥,不怒而威的气势十分骇人,隔得有些远,她心里又害怕,只记得他生得很好看,但其实并没记住他的五官相貌。他那样谪仙般的人,你根本不会去在意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圆脸还是方脸,每次回想,只会记得初见他的那一刻那种叹为观止的惊艳。即使时光飞逝,年华老去,那一瞬间夺人心魄的风姿,谁能忘得掉呢?

金兰忘不掉,不过她只是单纯欣赏美人罢了。

她飞快收回手,想要站起身,却忘了朱瑄就站在自己跟前,猛一下窜起来,正好是往他怀里扑的动作。

噗通一声,她结结实实撞进朱瑄怀里。

朱瑄仿佛很诧异,眉峰略皱,但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的,张开双臂抱住金兰。

金兰生得圆润,惊讶之下又没注意力道,猛虎下山似的,一头扎进朱瑄怀里,把他撞得一个趔趄。

朱瑄摇摇晃晃了几下,像是要栽倒。

角落里守门的杜岩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真是人不可貌相……太子妃看着腼腆内向,原来这么热情奔放?

投怀送抱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大摇大摆从他脑海晃过。

金兰吓得心口怦怦直跳,慌忙拉住朱瑄的胳膊:这位可是金尊玉贵的太子爷,要是被她一脑袋撞出点毛病来,她粉身碎骨也赔不起啊!

朱瑄眼底闪过一抹恼色,站稳了身子,扶住手忙脚乱的金兰。

“吓着你了?”

嗓音当真是温柔,语调缱绻,再冷硬的心肠也会被这婉转的柔情蜜意化成一汪粼粼春水。

金兰冷静下来,飞快后退两步,抬头看着朱瑄,眼神里透着防备:我们不熟。

朱瑄轻笑,掩唇咳嗽了一声,面色苍白。

金兰心虚地挪开视线。

她不是故意的,谁让朱瑄不声不响站在她身边吓人?

“殿下……千岁……太子爷……”她换了好几个称呼才稳住自己说话的腔调,“您今天为什么要见我?”

金兰出门的时候,枝玉叮嘱过她:不能问朱瑄她长得像谁,对于寻找替身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万万不能戳破他的美梦。她得装作不知道自己是个替身,一旦问出口,打破表面的平静,即使她长得再像朱瑄喜欢的人,朱瑄也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朱瑄仍是咳嗽,过了一会儿,指指栏杆,“坐着说话罢。”

金兰不敢坐。

朱瑄轻轻地叹口气,上前一步,隔着衣袖,拉起金兰的手。

即使隔了层柔软织物,男人宽大手掌的触感依旧清晰,金兰微微发抖,下意识就要挣开,刚甩了两下,朱瑄又是一声低低的咳嗽,身子微晃。

金兰心里咯噔了一下,怕病恹恹的朱瑄被自己一个力道甩出长廊,只得低了头,任他拉着。

朱瑄手上并没有用力,攥着金兰的手指和他的人一样,轻飘飘的,柔软如云絮。他拉着金兰坐下,松开了手。

金兰立刻扒拉好自己的衣裙袖子,以她最敏捷的速度缩到一边,尽量和朱瑄保持距离。

朱瑄把金兰躲避自己的动作尽收眼底,眼神复杂,薄唇轻挑,无声失笑。

金兰坐得笔直端正,比在祝氏跟前还要严肃,眼睛却不老实,时不时飞快瞟一眼朱瑄,看他也正好看着自己,又立马躲开他的凝视。

“这段时间让你担惊受怕,是我疏忽所致。”朱瑄温和地道。

金兰挑起眼帘。

朱瑄背靠着栏杆,坐姿慵懒,但给人的感觉依旧庄严清冷,“我本想早些和你解释清楚,不过这些天实在是忙。”

他这句话倒不像是在撒谎,金兰心里默默道,全京城应该没有比他更忙的人,短短一个月内在重重压力之下理清错综复杂的局势,以一己之力快刀斩乱麻地结束周太后和郑贵妃的暗暗角力,以一招旁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的奇招盘活整盘棋,还以悍然手腕逼得各部协力合作,赶在一个月内完成大婚典礼……还有比他更忙的人吗?

她也忙,她忙着背女教书,忙着学规矩,忙着学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储妃,忙着被枝玉揪着头发数落……

太子的忙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她的忙是手足无措、死马当活马医的慌忙,而害她如此的罪魁祸首正是坐在她身边的皇太子!

“太子想和我解释什么?”金兰鼓起勇气回望朱瑄,“您为什么要娶我?”

朱瑄看着金兰的眼睛,刹那间,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委屈。

金兰愣了一下。

朱瑄的表情很快恢复如常,淡淡地道:“你妹妹是入选秀女,想必你听她提起过胡广薇和宋宛。”

金兰点点头。

朱瑄挪开视线,望着枝头缤纷似锦的海棠花:“郑贵妃想要利用宋宛插手东宫事务,太后倚重胡广薇,也是如此打算。”

金兰瞪大眼睛。

原来朱瑄不止防备郑贵妃,他居然还防着自己的亲祖母周太后!

周太后早年曾欺凌先帝的原配皇后,甚至厚颜无耻地阻止先皇后和先帝合葬,在朝野间的名声不怎么好,但她毕竟是嘉平帝的母亲,而且这些年郑贵妃不断作妖抢走了她的风头,昭德宫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唾弃,周太后年纪大了,深居后宫,名声反倒是变好了点。在民间传言里,周太后对皇孙公主们照拂有加,郑贵妃则是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蛇蝎毒妇。

朱瑄的生母死在郑贵妃手上,他不愿娶宋宛,情理之中,不过金兰没想到朱瑄对周太后也深深忌惮。

而且他居然这么直白地告诉她这种隐秘,他就不怕她泄露出去吗?

如果周太后知道自己的孙子不信任自己,一气之下和郑贵妃联手逼嘉平帝废太子,他怎么应对?

“那天在城外见到你,实属意外。”朱瑄神情平静地道。

金兰抬起脸,惊讶地望着朱瑄。

睁眼说瞎话还能这么淡然,皇太子果然心机深沉。

朱瑄挑眉:“你不信?”

金兰嘴角抽了抽。

朱瑄笑了一下,恍如万物生发,春水荡漾,笑容如花般绚烂。

金兰看得恍神,这样俊美病弱的美人对着她撒谎,她心底居然有点想相信朱瑄……

片刻后,金兰晃晃脑袋清醒过来,赶紧收回视线,低头盯着朱瑄的靴子看,眼神专注,恨不能在靴子上看出一朵花来。

这回看你怎么圆谎!

朱瑄唇边笑意越浓,“如果我不娶你,你怎么办?”

金兰心头茫然,不敢抬头。

朱瑄望着她漆黑的发顶,眼神无奈而又宠溺,喘了口气,慢慢道:“罗云瑾想要掳走你,我若不娶你,你岂非要落入他之手?”

金兰诧异地抬起头。

朱瑄双眸幽深,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愿娶宋宛和胡广薇,所以当初刻意引导太后以为众皇子选妃的名义选秀,遇到你的时候,我正为太子妃的人选头疼。”

金兰双眉紧蹙。

朱瑄话里的意思她懂了:他刚好需要一个太子妃的人选,可他不想选秀女中的任何一个,恰好那天他救下了她,而她被罗云瑾看上,如果太子不救她,她以后还是会落到罗云瑾手里,太子选她当太子妃,既是为了救她,也是为了他自己。

那罗云瑾那天说的认错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朱瑄仿佛能看懂金兰在想什么,眼底一抹厉色划过,淡淡地道:“罗云瑾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他的话,你一句也不必信。”

金兰一阵头疼。

罗云瑾嗜血成性,暴戾阴冷,确实不可信。

朱瑄又道:“其实还有个法子可以救你,我可以在宫外置办房舍安置你,罗云瑾知道你是我养在宫外的外室,自然不敢扰你。”

金兰嘴角又抽了一下。她宁愿躲回老家去也不会给太子当外室。

今天之前,她认定了朱瑄把自己当成某个人的替身。虽然朱瑄生而高贵,风度出众,而她只是个卑微的平民老百姓,但她仍然愤怒于朱瑄在没有问过她的情况下请婚。

她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但是经朱瑄刚才一说,自己进宫完全不是被逼迫的,朱瑄为了救她才请旨娶她,她不仅不能怪朱瑄,还得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金兰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乖巧表情,心里却直撇嘴。

她不是当初的金兰了,不会这么轻易受骗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