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柳竹秋 荷风吹 5221 字 2022-09-08

柳竹秋考虑是否跟萧其臻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思前想后都觉得这么做太伤他的自尊。要让他死心,最好减少非必要的接触,并且暴露一些让男人不能容忍的“缺陷”,比如好色。

这条在保定无法实施,得等日后再做计较。

她提前向萧其臻辞行,带着瑞福返回京城。

蒋少芬这些天和春梨住在柳尧章家,听说小姐回来了,忙过来接应。

柳竹秋出狱的第三天便赶去保定,没顾上去找蒋妈,只托白秀英捎了些话给她。

相见时发现她的右脸有一块拇指大的烧伤,双手也缠着纱布。想起那天张鲁生说锦衣卫衙门停尸房着火时,全靠一黑衣人自火场中抢出了冉大奶奶的尸体,她知道那是蒋少芬,却没想到她为此负伤。

心疼地捧着她的双手责怪:“蒋妈,你受伤了也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伤就能好得快些吗?只起了几个水泡,已经没事了。”

蒋少芬拆开纱布让她看已结疤的伤痕,以宽其心,又说:“我已照你之前吩咐的在城外寻了块荒地,将那冉氏安葬了。你现在该说说为何要厚待那恶妇了吧?”

柳竹秋不无感慨地解释:“我在霸州知州衙门看了仵作交上来的验尸报告,冉大奶奶身上的伤口比高勇多十几倍,还都集中在背部,分明是被黄国纪虐杀的。推测她当时是为掩护高勇才会造成那样的伤势。这女人凶悍恶毒,对情人却忠贞勇毅,这点还是很值得敬佩的,也难怪高勇会那样宠她。我想大部分男人都会爱上愿意豁出性命去保护他们的女人吧。”

她本想将冉大奶奶和高勇合葬,奈何高勇的尸首已随火灾化为灰烬,没能让他们同穴相依还挺遗憾的。

蒋少芬笑道:“太子不就是为这个才爱上你的吗?我听春梨说,你俩已经成就好事了。”

柳竹秋脸刷然通红,瞪着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春梨,低声嗔怪:“这死丫头,就会揭我的短。”

蒋少芬抿嘴戏谑:“她很担心,怕你将来进宫做妃嫔,她也只能跟去做太监的老婆。”

柳竹秋噗嗤道:“别说我不会进宫,就是真有一天自身难保了也会先把你们安顿好。”

蒋少芬立马板起脸:“别说不吉利的话,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落到那一步。可你也得始终清醒,别中了太子的美人计。男人骗女人从不带手软,不多留点神,小命都会被他们算计掉。”

柳竹秋揶揄:“蒋妈好像很有心得啊,莫非被哪个坏男人算计过?”

蒋少芬轻轻拍她一下,示意她严肃。

柳竹秋正经起来,问她离京期间高勇案是否有新进展。

蒋少芬说:“官府逮捕那吴介后又牵扯出了一些人,里面有国舅章昊霖府上一个姓吴的管家。可那吴管家被捕前就死了,听说陛下已下旨让有司结案了。”

她未参与查案,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

当日曹怀恩等人刑讯吴介,这厮东拉西扯供出一堆人,细省后都与本案无关。

直到锦衣卫将他的妻子儿女抓来拷问,他方供认与章昊霖府上一吴姓管家有亲,正是那吴管家收买他找人诬陷陈维远和温霄寒的。

一时间炸雷落地,官员们都知接到了烫手山芋,齐齐目眐心骇。

曹怀恩机敏地宣布退堂,恳请庄世珍回宫请示庆德帝。

章皇后寿诞那晚,章昊霖在御花园淫污宫娥,被陈维远持矛追杀,双方结下大梁子。

接到陈维远是被人诬陷的消息时,庆德帝已将怀疑聚焦到章昊霖身上,听了庄世珍的奏报怒发冲冠,命曹怀恩即刻逮捕吴管家,务必从严鞠讯,究出元凶。

铁了心要彻底整治这混账小舅子。章昊霖提前数日陷入慌乱,担心吴管家暴露,悄悄将其一家四口全部杀死,埋在自家花园里。等锦衣卫去拿人,谎称他偷了府上的财物举家出逃了。

锦衣卫奉皇帝严旨,不肯轻信章家的说法,带着十几条猎犬入府搜索,最终在花园一隅挖出了尚未腐烂的死尸。

章昊霖行迹败露,将罪责推给几个奴仆,这些人受到威胁,被迫为其顶罪。

锦衣卫将他们全部带回监狱关押,使出各种手段,力求撬出真相。

章昊霖走投无路,慌忙求助唐振奇。他们沆瀣多年,利益纠葛极深,一方倒台势必牵连另一方。

唐振奇权衡之下吩咐曹怀恩使阴招,将那几个嫌犯尽数“监毙”,想落个死无对证。

他们斩得断线索,斩不断庆德帝的疑思,反倒令皇帝看清了底下人的倒行逆施。

这些狗才敢把他的命令当耳旁风,在他眼皮底下弄鬼,若不严惩,天威何在?

当日便罢免了曹怀恩的官职,传旨贬章昊霖为琼州府定安县驿丞,即日携家眷离京赴任,非召不还。

章皇后被软禁,在宫廷里的势力并未受损,庆德帝派去监视她的那些人里也不乏她的亲信,即刻将消息飞报西宫。

她听说庆德帝对弟弟一家下狠手,不禁惊怒,可正是这疾风暴雨似的消息令她打消对丈夫最后一丝幻想,明白如今他心中只重利益之争,夫妻情分都得靠边站。

绝望复原了她的理智,依靠“智谋”挽回危局。她脱掉钗环凤袍,穿着素服,披发跣足来到乾清宫,跪地求见。

庆德帝本不欲接见,宫人呈上一块陈旧的破绢布,说是皇后交给他的。

那绢布是长衫下摆的一角,年生久远,上面还沾着几块早已干涸的黑褐色血迹。

庆德帝悚然一震,回忆似冰水淋头,浇灭所有躁恼。

当年先帝病危,他和章皇后乔装自凤阳潜行回京,在京郊遭遇刺客袭击。

随行的几十名侍卫死伤殆尽,章皇后为掩护他被贼人刺中左肩,忍痛骑马载着他突围,逃脱刺客追赶。

她怕耽误时间,伤口血流不止仍不肯停下求医。

庆德帝撕下衣衫为她包扎,章皇后支持不住,劝他放弃自己赶路,以免错过登基时机。见他不肯,便挣着要下马。

庆德帝抱紧她大哭:“妻若不能为后,我做皇帝还有什么意思?今日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夫妻俩相互勉励着咬牙前进,最终转危为安,携手登上金銮殿。

多年来章皇后将庆德帝为她裹伤的碎绢当做夫妻情深的证物爱惜珍藏,眼下取出来当做武器,攻击丈夫的心墙。

庆德帝果然中计,被绢布上刺眼的血迹勾出无限愧悔怜惜,忙起身出殿迎接妻子。

见她披头散发,一脸惨白地跪在阶下,心脏抽痛得更厉害了,箭步上前搀扶。

“梓潼这是何苦,快起来。”

章皇后拽住他的袖子哭求:“臣妾自知罪重,本无颜面见陛下。可我父母一生只得一子,他若离京远行,谁来赡养家中老母?臣妾侍奉陛下三十余年,求您念及夫妻情分,悯恤孤寡,从轻发落。”

庆德帝早已心软,只想尽快安抚她,含泪道:“梓潼放心,朕这便赦免章昊霖。”

他转身吩咐庄世珍去叫司礼监拟旨:“收回昨日发给章昊霖的诏令,改罚他贬官三级,俸禄减半,今后好生在家奉养安国夫人,不得再有倍道妄行之举。”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朱昀曦听说此事也知皇后在耍苦肉计。

他在寝殿里闷坐了大半天,陈维远见他表情深沉,以为在为皇帝撤销对章昊霖的重罚而气馁,开导:“圣意不可诘,还请殿下淡然处之,谨防外人猜度攻讦。”朱昀曦说:“孤王知道,刚才在想别的事。上次去昌平州狩猎,孤顺道去拜祭了先帝的陵寝,见享殿的墙下有狐狸洞。守灵的宫人说若用水来灌会损害墙体,只好任野狐在里面定居。当时柳竹秋也在,便与孤王议论此事。”

柳竹秋告诉他:“狐狸和老鼠都钻洞居住,人们发现后就用水来灌,火来熏。可自古以来都没人去灌城墙根下的狐狸洞,也不会在社坛的老鼠洞旁点火,怕损害城墙和社庙。这些人人喊打的狐狸老鼠便以此为靠山,有恃无恐地出没其中了。”

朱昀曦随口接道:“照此说来,城墙和社庙反而是狐狸老鼠的庇护所了?”

柳竹秋笑嘻嘻说:“殿下爱养宠物,唯独狐狸老鼠是万万养不得的。”

他听后方知她在借城狐社鼠比喻皇帝身边的奸臣。

一些大臣恶名昭著却横行无事,无非倚仗皇帝的势力,就像住在城墙下的狐狸和社坛里的老鼠一样。

当时他还责她刁钻,拿他当预备昏君,动不动阴阳怪气疯谏,奚落:“今后孤身边若有奸臣,你绝对排名第一。”

如今对照章昊霖的事例回想,感触颇深。

章昊霖、唐振奇这些人罪恶滔天却屡屡逍遥法外,所持的不正是皇帝的姑息纵容吗?

朱昀曦虽能理解父皇的想法,却很难赞同这一做法,但等到他坐上那个位置时,可能又会有不同见解。

对未来的恐惧催增他对柳竹秋的思念,派人去探消息,听说她已回京,忙召去观鹤园相见。

柳竹秋见驾时迫不及待问:“臣女听说殿下针对山东江苏的蝗灾,制定了以工代赈的救济方案,这办法英明卓绝,殿下的见地越来越高妙了。”

昨天她和几个文人聚会,新科榜眼顾淳如也来了。

他已通过铨选受任中书舍人,日前响应太子关于鲁苏地区运河修缮工程的征召令,加入了督造团队,即将启程赴任。

柳竹秋听他介绍朱昀曦提出此项建议,并与群臣据理力争的过程,心中无比欢慰。

臣子将皇帝当做庄稼,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有人求功名利禄,有人求丰功伟业,她属于后者。

朱昀曦的每一寸成长都在推动她接近理想,也更乐观地相信自己没选错路径。

朱昀曦原打算等这事办得七七八八了再向她表功,见她这么高兴,心情同样畅满,笑问:“你看我以后会是个好皇帝吗?”

柳竹秋欣欣颔首,眼里的光芒为世界带来了艳阳天。

他欢喜地搂住她的腰:“那你要一直辅佐我,让我早点达成这个目标。”

“臣女一定竭尽所能报效殿下。”

分不清谁先主动,二人的嘴唇碰在一起,清脆地接了个吻,像寻常小情侣那般轻松自在,双方都很喜欢这种感觉。

朱昀曦带她坐下,柳竹秋又问起他的近况。

“陛下知道陷害陈公公和臣女的人是章国舅吗?”

“知道。”

“他会让国舅禁足多久?”

“父皇的意思是要将他终身圈禁,可我想他不会那么老实,最近还听说母后身边的人在暗中同他联络。”

柳竹秋知道章皇后才是最大的威胁,握住太子的右手,用拇指抚着他的手背,神情难掩心痛。

朱昀曦略微猜到她的心思,柔声说:“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柳竹秋抬头正视他,犹豫要不要逾越禁忌。

朱昀曦有些忧伤地叹气,翻掌握紧她的手指,主动道出压在心底多年的重负。

“小时候宫里有人传言,我并非母后的亲生子。”

柳竹秋目瞪口呆,但在惊讶冲击下,许多费解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身子前倾,凝神听他细说。“当年母后迟迟未孕,大臣们都强烈要求父皇择选淑女充实后宫,还有人建议直接废后。父皇与母后伉俪情深,曾向她许诺终生不纳妃嫔,为遵守这一诺言,他便让母后假怀孕,悄悄借宫人的肚子生下我,说我是母后的儿子。”

柳竹秋想象还是幼儿的太子听到这些传闻时会有多害怕,不觉向他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