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柳竹秋 荷风吹 5408 字 2022-09-08

柳竹秋来到孟亭元家,向门子递出拜帖,帖子具名“晚辈温霄寒”。

等候多时,孟府的下人走来告知:“我家大人公务繁忙,无暇待客,特赠这件礼物与孝廉。”

那是一支干枯的芦苇。

柳竹秋看到这支芦苇就知道孟亭元想对她说什么。

孟亭元居家时不喜用鲜花装饰,有时会折一把芦苇回来插瓶。

柳竹秋幼时觉得他这爱好奇怪,询问时孟亭元说芦苇是他最喜欢的植物。

“芦苇生命力强,不择环境,不需照护就能茁壮成长,还有个最大的优点——柔韧。你看风暴来时许多高大的树木都倒折断裂,唯独芦苇不会受损。”

柳竹秋不太赞同:“芦苇不会被吹折,是因为风一来它就俯身投降,这样不是太没骨气了吗?”

孟亭元教导:“你刚读过《道德经》,该知道‘交易之道,刚者易折。惟有至阴至柔,方可纵横天下。’,做人要学会圆滑变通,该认输时就得认输。你呀样样都好,只这生性要强的毛病得收一收,多学学芦苇的柔韧,日后才能免于伤折。”

多年后他又拿这道理来劝说,想让柳竹秋放弃眼前的争端,不能不将这份用心归为爱护。

然而柳竹秋已形成一套独特的人生观,圆滑已运用纯熟,也能见机示弱,适当退让,但某些时候则须坚持“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方不失做人的风骨。

她思前想后,如今能帮她递奏折的只有朱昀曦了,他本人不便出面,总能找些途径运作。

红灯挂了两天没见太子音讯,她担心东宫出事了,打听不到消息,不得已直接去观鹤园求见。

陈维远前来接待,柳竹秋更疑,问:“陈公公,殿下近来可好?”

陈维远胖脸堆满和气:“殿下诸事安康,你不用挂念。”

柳竹秋已猜到朱昀曦在避嫌,心顿时凉了半截,但不想放弃希望,试着恳求:“陈公公,那柳丹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他的妻子秋蕙也和我亲如姐妹,我不能让杀害他的人逍遥法外,恳请殿下帮我……”

陈维远急忙抬手打断,仿佛她会说出一语成谶的大凶之言,继而苦告:“柳大小姐,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可你也得体谅殿下的处境啊。因你连翻生事,陛下已当众对你表示不满,还责备殿下不该亲近小人。这种情形下殿下还怎么帮你呀?”

柳竹秋无言以对,首次在他跟前流露困窘。

陈维远苦口婆心开导:“有道是‘家有千金,坐不垂堂’,殿下乃国之储君,更须事事慎微,身为臣下犹恐护持不周,怎能鼓动他身涉险境呢?”

臣下无条件为君王死而后已,君王却不必理会臣下的疾苦,这才是帝王家的真实想法。

柳竹秋未再多说什么,很干脆地告辞离去。

陈维远返回东宫,朱昀曦正坐立不宁地等待,听到通报就想冲出门去问话,被云杉捉急劝阻才耐着性子回到椅榻上。

陈维远知道主子心急,一路小跑而来。

朱昀曦命云杉关了门,免去老太监的拜礼流程,催问:“你见着柳竹秋了?她还好吗?”

“都好都好。”

“她何事求见?”

“柳大小姐向殿下请安,另外……”

“另外什么?”

“她好像为了柳丹的案子,有事相求。”

陈维远见朱昀曦表情凝滞,忙说:“老奴已跟她解释清楚了,她也就没再往下说。”

贾栋未受应有制裁,朱昀曦知道柳竹秋不会罢手,提防她向自己求助,更恐受人议论,惹恼父皇,是以没有及时回应她的求见。

听了陈维远的话,心中一阵难过,低落道:“她可曾埋怨孤?”

“殿下,柳大小姐是聪明人,识得大体,怎会怨您呢?”

“……那她之后说了什么吗?”

“她请您保重玉体,别的都没说。”

朱昀曦并非没心没肺的冷血鬼,能够易地而处思考问题。柳竹秋那样精明,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被自己舍身忘死救护的人拒绝,她能不寒心?

尽管他还没把她看得高于一切,但至少现阶段来说是不可取代的人物,真不想遭她反感厌恶。

“她想继续跟贾家斗一定需要很多钱,陈维远,你马上送五千两,不一万两银子去给她,就说是孤赏她的。”

侍从们都很吃惊,陈维远说:“殿下,搬运这么多银两,会不会太显眼了?”

朱昀曦急躁:“你不会拿去钱庄兑成银票吗?就以你的名义办理,快去!”

他催促陈维远动身,待他走后突然多出一个心思,快步走向书案。

云杉打量他要写字,忙上前伺候,被他喝退。

“滚远点,不许看!”

小太监退至角落,将视线牢牢固定在脚尖。

朱昀曦须臾写好书信,用火漆密封后命他追上陈维远,将此信一并交给柳竹秋。

柳竹秋收到太子赏赐的银票,拆看密信,见笺纸上只画了一个正圆,中心写着个“月”字。

这是在模仿她之前引用古诗中的“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一句表达思念。

那次她纯粹抱着献媚目的,今天向朱昀曦求助未果,再收到这样的回赠,真像遭了报复似的,感到满满的讽刺。

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刻,太子避而不见,只肯拿对他来说犹如粪土的钱财搪塞,外加些甜蜜哄慰就自以为尽到主上的责任了。

她打开箱笼,取出他赏赐的胎毛笔。

自从获赐这支笔,她时常私下里悄悄赏玩,连春梨都躲着,怕她质疑自身心思。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亏他信誓旦旦说她是他的魏征、状元,这些虚假的情话她竟然差点信以为真。

还好有妙仙姐姐的良言警示,又遇这场风波及时揭穿他的本性,她终是成功避开了令古今无数女子折戟沉沙的情爱孽海。

无声冷笑后,她重新将笔收回箱子,短暂附着在上面的微妙情愫已消散,从此它只是一件助她实现野心的道具。

下午萧其臻造访温霄寒的租房,柳竹秋换装出迎。

见她平安无恙,萧其臻那厚实的腼腆再也盖不住欢喜,罕见地直陈心迹:“我本想早点来看你,怕人起疑才忍到现在。”

这次他里里外外出力良多,柳竹秋均已耳闻,即便不动心,有这样一位痴心的爱慕者,谁又不感激欣慰呢?态度也随之亲切了,请他落座后,上前作揖拜谢。

萧其臻忙不迭跳起来,谦辞道:“这是萧某分内事,小姐何须多礼。”

察觉“分内事”一词过于暧昧,他的脸红得飞快,低下头,眼睛不知该朝哪儿看。

柳竹秋含笑请坐,萧其臻等她先坐定,再跟着坐下,然后关切:“听叔端说,你打算告御状,找到门路了吗?”

见她摇头,不禁问:“太子殿下那边也不行吗?”

柳竹秋平静道:“陛下已对温霄寒不满,太子殿下若插手此事,恐遭迁怒。”

萧其臻开解:“殿下身份特殊,他身边若起风浪,整个朝堂都可能随之动荡,的确不便介入此类事件。”

他家世代忠良,历来接受纯正的忠君思想熏陶,主动将自身摆在低贱位置供君王生杀予夺。

柳竹秋知道他们这类人对谁都铁骨铮铮,唯独对皇帝奴性十足,除非投胎重造,否则再改不过来,也就懒得与之争论,只说就算没有旁人辅助,她也会和仇人斗到底。

萧其臻犹豫片刻,说:“我可以帮你。”

他的方法简单粗暴,想趁下次朝会时越班向皇帝呈递奏折。

破坏奏递制度是大不敬之罪,搞不好会掉脑袋,他却说:“贾令策这些年协助唐振奇肆奸植党,坏事做绝。如今为替儿子谋取功名,恣意败坏科举,杀害贤良,这样的大奸臣岂能容他继续执掌中枢?此番我就是批鳞拽裾,血溅玉堂也要让陛下看清他的罪行。”

他连奏章都写好了,柳竹秋看过苦笑:“萧大人,以前我就劝你遇事不可逞孤愤之勇,咱们这位万岁爷是从后宫的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做太子时就跟多少厉害人物较过劲儿。继位之初朝中党争激烈,元老重臣把持朝政,他就扶植宦官、架空内阁,终于利用唐振奇铲除了威胁帝位的权臣朋党。若论智术谋略,朝中哪个大臣是他的对手?这样聪明的君上会不知道唐振奇及其党羽的习性做派?”

她口出狂言指斥皇帝,萧其臻受惊呆愕,可是一个字都否认不了。

唐振奇一党就是庆德帝养来看家护院的狗,狗主人自然不会被狗欺骗,世人或天真或愚忠,才会认为他受唐振奇蒙蔽。

柳竹秋更不客气地道破萧其臻心理:“你以为当众揭发贾令策,把陛下架到台上,他就会迫于职责为良善辈主持公道?这也太一厢情愿了。我敢说你越级上奏,再加上这封奏折,准会触怒天颜,奸党们甚至不用发招就能借陛下之手除掉你。”

萧其臻不是没设想到这种结局,抱着侥幸才想赌一把。

柳竹秋听了,笑着说出他不敢说的话:“你想赌陛下的良知?方向没错,可方法错了。”

她分析问题更通透理性,萧其臻惭愧请教:“萧某愚钝,只能听小姐示下了。不知你下一步做何打算?”

柳竹秋看向窗外,沉定道:“我准备明天去长安右门敲登闻鼓。”

登闻鼓是西周传下来的方便百姓告御状的制度,凡平民遇重大人命冤情,不能通过司法程序解决的,便可敲响登闻鼓,由皇帝亲自审理案件。

本朝开国时沿用这一旧制,前几代帝王治下清明,登闻鼓一直发挥着积极作用。到庆德帝统治时期,朝政落入奸宦之手,老百姓受其党羽迫害,经常借助登闻鼓鸣冤告状。

唐振奇为杜绝这一现象,命管理登闻鼓的官员严防死守,如有试图靠近者一律驱逐,使登闻鼓形同废弛,迄今已愈十年未曾敲响了。

萧其臻认为柳竹秋的想法同样危险,劝她三思。

柳竹秋说:“登闻鼓制度是太、祖定下的,《皇明祖训》有云:‘祖宗成法一字不可改易。’我遵照祖制击鼓鸣冤,是走正当途径,任谁都无话可说。”

萧其臻又问她打算如何写诉状。

柳竹秋说出思路,并为他剖析了这样措辞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