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凉薄

论心机算计,他可以;论行军打仗,本也不是他的强项,李文演并没有添乱的打算,带着呆若木鸡的周妙宛去了角楼下的门洞暂避。

周妙宛和被抽了魂魄的提线木偶一般被他一路牵着走,她眼前只一片空白,反复闪现着方才那一幕。

赵青岚怎么会在那里,她又为何会突然跳下城墙……

刀兵骤起,纷至沓来的马蹄和刀剑会从她的尸首上踏过吗?

周妙宛同赵青岚并无多么深厚的情谊,可想到这一点,浑身还是一阵阵的发冷,她猛地站起身,就要冲出去——

李文演强行拉住了她:“想去送死吗?”

周妙宛定住了脚步。

是啊,她此时冲出去无异于送死。

胤朝兵将还会顾忌她的性命而被敌牵制。

她现在连为她收尸都不可,周妙宛头痛欲裂,她甩开李文演的牵制,毫无体面地蹲在地上放声痛哭。

李文演并不知她内心再想什么,想起来她是在对面那对男女跳下城楼后才失了魂魄的,便道:“那个男人,皇后没有见过,他正是娴妃亲子李文硕。”

闻言,周妙宛从泪湿的膝盖间缓缓抬头。

被一双红透了的泪眼紧盯着的李文演说道:“朕不知皇后为何对他和那个姓赵的女人如此恻隐,先前不惜放走她,眼下又为她如此情态。”

他如何能懂?周妙宛用手背揩掉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她站起身,找到了一个背对李文演的角落坐下。

许是她的表现让他起了保护欲,李文演竟难得地没有多言,只安静地和她共处一室。

天渐渐黑了下来,战士们带回了捷报。

“皇上!我们胜了!叛军所驻守的两座小城中,其中之一已经被我们拿下!”

确实是这段时间难得的好消息,李文演颔首,命人重重地赏了这些将士,又让此行随行伺候帝后的人也全去忙活大家的热汤饭了。

周妙宛在旁静静听着,她站起身,透过小小的门洞远远望去。

今夜月色浅淡,视野模糊,她好像都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了。

“臣妾要出城。”她说。

李文演只道:“给朕一个理由。”

周妙宛漠然:“积阴德,替人收尸。”

城门大开,李文演派人知会了如今正在县城城墙上收拾战场的人,以□□矢误伤了她。

周妙宛抬起头,在皎然月色下寂然成行,每一步她都迈得格外艰难。

地面上遍是将士们的尸骨,此时也有其同僚正在为他们收尸。

这都是谭远行的孽,周妙宛心中只剩耻辱,身为谭家外孙女的她,连走过都觉得汗颜。

赵青岚的白衣很是显眼,尽管此刻白衣早就被尘土血污染得不成样子,可周妙宛还是很快找到了她。

或许老天爷都觉得她命实在是太苦了,心生怜悯。

同样是城楼坠下,一旁的李文硕早摔得不成样子,五脏俱裂,尸首被马踏得极为可怖,他亲娘来只怕都认不出他。

而赵青岚虽与他只一臂之隔,她的衣裙脏了,但比之李文硕却不知好到了哪去,至少周妙宛还能为她收敛起尸骨。

想起白日里她决然一跳,周妙宛手指微颤。

或许这就是赵青岚求仁得仁的结果,她或许不该为此难过。

万千世界于她皆是束缚,一朝身死又何尝不是解脱。

周妙宛发现到了她腰间那细细的锁链。

金灿灿的,可以称得上是做工精巧了。

赵青岚的手定格在腰间的金链上,她好似想打开它,却未果。

周妙宛心头火起,见金链另一段扣在李文硕腕间,她怎么拽都拽不断,又不想扰了赵青岚死后的清净,干脆直接站起身,从战场的残局中找出了一把刀来。

手起刀落,她直接劈断了李文硕的手。

不远处,李文演站在月色下,默默注视着周妙宛的一举一动。

见她挥刀,他走到他身后,出声道:“莫要伤了自己。”

周妙宛没说话,她无暇顾及脸上被溅到的血,俯身极为小心地替赵青岚解开了束缚,随后将那金链挥于空中,尽数斩碎后碾于尘土。

她又何尝不是被李文演的金链困住了?

李文硕手段卑劣,只想捆住赵青岚的身躯,可李文演呢,何尝不是想将那无形的锁链烙在她的心头?

听得李文演在此时温声关怀,周妙宛忽然很想笑。

他们李家兄弟,当真是如出一辙。

抱起赵青岚冰冷的尸身,她陷入了迷茫。

该葬她于何处呢?

先前让表兄谭世白查探她的身世,周妙宛便知道赵家不是什么好东西,眼下让她魂归故里是不可能的了。

以她最后被追封的赵贵人身份葬于皇家墓地?不行,周妙宛想,她会死不瞑目的。

不远处有个小山包,草木青青。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周妙宛忽然想到了这句诗。

她顺来杀人的刀充作刨土的工具,独自一人将赵青岚葬在了山脚下。

说不清道不明的一阵风轻拂过她的脸颊。

周妙宛愣住了。

也许赵青岚真的已经化作了山间一缕自由自在的风。

多好啊。

她终于要往回走了,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的李文演快步追上,黑夜里衣袂翻动如浪涌。

周妙宛心里难过,没有搭理他。

而他在背后幽幽道:“在皇后眼中,朕谁也比不过。”

周妙宛没有停步,她神色冷清极了,脸上好似写着三个字——不然呢?

李文演控制着距离,同她并肩而行,他说:“皇后打算一直用这样的态度对朕吗?”

周妙宛仍不答,他像是忍无可忍了,直接迈开几步堵在她的身前。

周妙宛终于抬头,她两颊苍白,眼下乌青,隐约的月光中,瞳仁越发显得明亮。

“臣妾该用什么态度呢?”她问:“自臣妾自称臣妾的那一天起,除却将您看作至高无上的皇帝,还敢有旁的想法吗?”

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眼中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有,就像一口已经耗干了的古井,朝其中抛个石子儿,也听不见半点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