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殿内只有暖香醉人，一双夜蝶飞入堂，在猩色画屏上稍作停留，又娉婷离去。活了三千多年，我第一次知道，人当真能听见心碎的声音，即便这颗心已经寒冷如冰，而且也不大跳了。

我把药碗轻搁在案上，转身施法，烟袖轻扬，飞出太微殿。

途径万里星河，踏碎满溪琼瑶，我在龙腾谷中点燃了红莲之火。看见火势越烧越旺，莲瓣随着火舌一朵朵落下，只觉得如释重负。纠结了几千年，终于可以不再纠结了。毕竟，我也不完全输给了她，最起码我还是比她狠。爱得比她狠，对自己发狠的程度也比她狠。

这时，逸疏的声音自极远处出传来：“羲岚，你疯了么？”

我诧异地回头，看见他正以光影之速追来，他以法术传音急道：“你若真进去会立刻灰飞烟灭，冲动也该有个度！退后！”

我的思绪中有短暂的空白。正想着如何开口，却听见他寒声道：“慢着，你的仙元去了何处？”

他倒是提醒了我要紧事，脑子空白也无用。晋蝶是凡胎飞升，而他是仙中仙，俩人不仅门不当户不对，连寿命也不怎么匹配。奈何他俩又爱得死去活来天崩地裂，整得我经常觉得，我这第三者，不，第四者的存在，实在是对不起他俩。后得知晋蝶下仙母体承受不住上仙后嗣的负荷，导致她寿命将尽，我总算想清了自己该出如何选择。我在三昧真火中煎熬了七七四十九天，忍受堪比十八层地狱酷刑的身元分离之苦，在今夜把仙元提出交给了徒儿祠凤。明早他会把它以仙术渡入晋蝶体内，她便能继承我的仙力、寿命与正室之位。当然，我可不是为了他俩能幸福。只是高位仙族之间尔虞我诈，危机四伏，逸疏有本事却无心机，与神界权尊胤泽还有瓜葛，若想太平度日，须得有继承人才行。可以我跟逸疏的关系，再过一万年也不会有子嗣。我这样做，对所有人都好。

仔细回想这一切前因后果，我也不后悔。

生如纸，人如画。纸会枯黄，但即便被焚烧成灰，墨也不再消失。每一笔都是自己画上去的。怨不得任何人。

我只是不明白，命运、他人、自身，终其一生，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哪一个才是虚无？

我又看了一眼逸疏。从他不再爱我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奋不顾身奔向我。

我觉得小心肝儿受不住，有些嫌弃自己的软骨头。毕竟，在这饱受折磨的四十九天里，我曾想，我确实快死了，但也多半不会祝福他们。若没那孩子，或许还可以放把火把他俩烧成烤鸳鸯。可直到此刻即将与他永别，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只要他幸福就好。我希望晋蝶母子平安，她早日康复，把逸疏照顾好。这几千年来，逸疏一直对自己太苛刻。希望晋蝶和孩子能改变他，不要让他那么操劳，在他睡着之后为他抚平紧皱的眉，多给他快乐，多使他笑。只要他的妻子能做到这些，是不是我，其实无所谓。

不过，我可是北落仙子羲岚，这番言语不怎么符合我俊美飘逸的形象。这话我是不能说出口的。

我往前踏了一步，红莲火焰如蛇吐信，把死去的肉身吞噬得干干净净。他刚好赶到我面前，伸手却捞了个空，只有狂风翻动他的袖袍，流云般舞动在亿万星斗下。

我最后的意识渐渐浮现，在烈火中只觉飘渺如月影，与初次化形出现在他面前时的情景有些相似。

我挥了挥袖袍，抱住胳膊：“逸疏，我活完了这辈子，最大的感悟便是人不能欠人，一欠人那肯定是要还的。我在摇光山上缠了你千年，吸了你不少仙气，结果便是得自己啃苦果。还记得你化人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么，‘菟丝附神柏，引蔓故不长’，这话当时我听了只想笑，现在我服。”

他勃然大怒，神色紧张至极，却不敢上前触碰我：“你到底在说什么？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说我恨你！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 想我千年来日日吟诗饮酒，游戏人间，这恐怕是我最失态的一刻。仔细想想失态也好，再不失态，只怕以后在逸疏心中我永远得是个师太了。

他肤色皎洁如皓月光，身形颀长如菩提树，声音却低沉到有些骇人：“羲岚，你内心喜欢的人可是……我？”

还有什么话能比这句更让人肺疼呢？他跟我的节奏压根没在一个平面上。甚好，我还保留了些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