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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花六照 梁羽生 1761 字 1个月前

从四面八方,雾是重重叠叠地滚来的呀——

从清水湾,从将军澳,从大浪湾,从柴湾,从九龙的山的那一边,雾来了;雾集中在鲤鱼门的海峡上,然后向筲箕湾的海面抛放出它的密密的网——它包围着每一只古老的木船,每一只身经百战满身创痕的捕鱼船……它包围着每一只上了年纪而瘫痪在水浅的地方的可怜的小艇,连同那原不属于筲箕湾海面的仅有的几只外来的舢舨……

如在雾中的迷失感

这段文字,是我所曾读过的写雾写得最细致的文字,而且他不是泛写一般的雾景,而是具有浓厚地方色彩的鲤鱼门的雾景。被雾包围的古老的木船,瘫痪的小艇,满身创痕的捕鱼船,不属于筲箕湾海面的几只外来的舢舨……既是鲤鱼门特有的景物,也象征了主角梁大贵飘泊了半生的坎坷命运。

“雾喘着气,在愤懑地吐着一口口烟把自身包围着。”一开头就是把雾“人格化”了的,这个“雾’不也可以理解为主角的化身么?和生活搏斗得遍体鳞伤的主角,仍然好似被浓雾包围那样找不到出路,不也会感到无可奈何的“愤懑”么?

在读了全篇小说之后,我们还可以理解得到主角那种“如在雾中”的迷失之感。他飘泊了十五年,回到故地,是既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的。因此有一个老妇人向他问路,他只能回说:“阿娘,我也不知道哩,我是刚来的……”小说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他把头抬得高高,他做梦似的望着鲤鱼门海峡上那还没有完全散去的雾。

……啊,雾,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的——唔,十五年啦。

“嗯,我是刚来的……”他迷惘地自己和自己说。他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着。

唱歌人仔几时还

雾,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人,也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梁大贵回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旧地,最能够唤起他的回忆的是埗头小艇一个姑娘唱的“咸水歌”:

日出东山——啊

云开雾又散

但你唱歌人仔

几时还呢?……

这首咸水歌,他的母亲唱过,他儿时的女友唱过,而现在他也是唱着这首咸水歌又再离开鲤鱼门的。依稀景物似当年,只不过并没有如歌辞所说“云开雾又散”,而是令得他在离开的时候,还要“做梦似的望着远处鲤鱼门海峡上那还没有完全散去的雾”。

《唐诗三百首》中有一首贺知章写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以白描手法,表达了游子回乡的怅惘心情,成为传诵千古的名诗。但若论起感情的“层次”,它还是比较“浮面”的。《鲤》文的层次则似乎更深。当然,我这样说并非是认为《鲤》文的艺术性比这首诗更高,《鲤》文是写特定的人在特定的环境的表现,这首诗则是写“一般”的游子,它的感情是更有“代表性”的。

人景时空交叠融化

“香港文学研究社”出版的《舒巷城选集》,编者在《前言》中也曾特别谈及这篇《鲤鱼门的雾》,评曰:“作者通过自出机杼的艺术处理,将人、景、时、空,现场与回忆,环境与心境,交叠、融化,前后呼应,成为一篇感人的出色作品。”这评语我认为是很恰当的。

这篇短篇小说是舒巷城在一九五零年用另一笔名写的,当时他大概只有二十多岁吧,文字的功力已是颇见不凡了。如果要勉强挑剔的话,有些句子似乎稍嫌长了一些(我个人是把三十个字以上的句子就当作是长句的),但舒巷城的“长句”也是写得流畅自然,不能说是“含有沙石”的。

二十四年之后(一九七四),舒巷城写了另一个短篇小说《雪》,写一个香港的“新界少年”(新界是香港的郊区)到英国谋生,也是用细腻的笔触,写出离乡别井的感情。文字则是比《鲤鱼门的雾》更加简炼和优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