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页

笔花六照 梁羽生 1644 字 1个月前

答案无须他说,就在《香港概论》之中。这本书(指上卷,下同)的出版,倒是造成了一个香港罕见的现象,不管左、中、右报,都是一致赞好,尽管此书担任主编的是香港新华社秘书长杨奇。著名评论家孙述宪在《信报》(以经济为主的香港报纸)的文章,誉该书“为‘香港学’的主流作品,是透过香港的自由市场角度,探索现代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理论的里程碑”【注三七】。并担心“由于该书对那从‘香港现象’衍生的经济奇迹近乎毫不保留的肯定和认同,它的修订和续出下卷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或出现一些问题呢?”【注三八】直到九三年《香港概论》下卷出版,他才放下心。那时金应熙已经去世,孙述宪在文章中深致悼念之情,并尊称金应熙为“希望中国能从香港经济的成就得到实惠的金师”【注三九】。

注三七、注三八、注三九:孙述宪《万花筒是不容易研究出结论来的》(香港《信报》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三日)。

我和金师最后一次见面在九一年三月,那年六月他就与世长辞了。最后一次见面时,我们也曾谈到凯恩斯。那是从当前的经济学趋势谈起的,他说目前西方的经济学又回复到亚当?斯密的古典学派了,不主张政府干预(凯恩斯则是主张干预的),由市场经济决定,主张放任政策(issez-faire)。当然所谓“回复”并非完全一样,多少有点否定之否定的意味吧。他说凯恩斯的学说是未必适合今天的资本主义,但不能否定它过去的成就。又说,其实某些常见的经济现象,例如信用咭和分期付款的流行等等,其“创意”都是从提倡“先使未来钱”这一观念来的。尽管那些用家根本不知凯恩斯是什么人,却也受到了他的影响。

从批判资本主义、批判凯思斯到对资本主义的再认识,对凯恩斯的全面评价,这其间想也包含了金应熙的迷惘与反思吧。最后那次见面,最后他不无感喟地说:“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这话不错,最少年轻时代的我是。往往把理想所托的事物想得太美,却不知它也有丑恶、也有残缺、也有污泥浊水与脓疮。一九四八年,我担任《岭南周报》总编辑,《岭南周报》是岭南总会(包括大学、中学、小学的学生会)的刊物,我一“上任”;就在副刊上用冯显华笔名写了一首题为《迎春曲》的新诗,有一段这样说:“不待燕子南归带来了一天春色/不待塞外驼铃报告冰雪的消失/从千万人的面上/(这些自由了的奴隶的笑啊!)/刻划着春天的脚步”。多么“美”,多么浪漫。其实,都是从当时的流行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得来的“灵感”,一切纯属想象。

我这个总编辑其实也是名实不副的,纵然不能说是“挂名”,但金应熙做得比我更多。十篇社评,大约总有七篇是他写的;副刊缺稿,也总是拉他“顶档”;编辑方针——促使岭南人走出象牙之塔——是由我们共同商定的;反内战反饥饿的文章则由他来写。我是“当之有愧”的总编辑,金师才是真正的掌舵人。《周报》“左转”,当然难免受到政治上的压力,而我又恰好是个最不懂得应付政治的人,于是唯有请辞。

和金应熙关系更深的是艺文社,社长黎铿是三十年代的童星,在岭大锋头甚劲,金师从成立到解散(那已是我在岭大毕业之后的事了),始终参与社务,可说是艺文社的灵魂。艺文社本来就是“进步学生”的组合,在当年,“进步”的意义就是左,到解放战争后期,越来越左,左得惊人。一九四九年一月,在艺文社主办的一个晚会上,有一个节目是《黄河大合唱》,不知怎的,临时加插了一个《我们要渡过长江》。当时正是国共酝酿和谈,共方扬言,和谈不成,就要渡江之际。唱这首歌,其敏感性可想而知。而金应熙当年的显得“天真”、“激情”,亦可想而知。

左倾、迷惘、反思,大概是理想主义者的三部曲,至于每一“曲”的时间长短,那就要看每个人的遭遇和“悟性”如何了。要补记一笔的是,金应熙在感喟“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时,是在说了许多当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之后说的,不过他还是说:“一个人总是要有理想的,不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师门恩怨

关于金应熙的师门恩怨,我亦有一种“甚难评说的人生”【注四十】之感。难以评说,只能略抒所感所思。

注四十: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第一版)。

我于义宁(陈寅恪)之学,直到今日,恐怕还只能说是略窥藩篱。引导我接触义宁之学的人正是金应熙。那时我对佛学着迷,喜欢谈禅说偈,有一天谈及六祖传法偈(按:此偈之流行本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敦煌本坛经则作两偈,字句与流行本亦略有分别,但意义则相同)。金师问:“此偈如何?”我说:“古今传诵,绝妙好辞,尚有何可议?”金师说:“就是还有可议。”介绍我读陈寅恪写的一篇文章《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注四一】。

注四一: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清华学报》七卷二期一九三二年六月)。

陈寅恪认为六祖的传法偈,一、比喻不适当。“菩提树为永久坚实之宝树,决不能取以比喻变灭无常之肉身。”二、意义未完备。“细释经文,其意在身心对举。言身则如树,分析皆空,心则如镜,光明普照。今偈文关于心之一方面,既已将比喻及其本体作用叙述详参,词显而意赅。身之一方面,仅言及比喻。无论其取比不伦,即使比拟适当,亦缺少继续之下文,是仅得文意之一半。”故其结论认为六祖的传法偈,只是“半通之文”,“其关于身之一半,以文法及文意言,俱不可通”。

这真是堪称石破天惊的议论,但令我“惊服”的还不止此。后来我又读了陈寅恪的《论韩愈》一文。韩愈以谏迎佛骨获罪,“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呵诋释迦”,在韩愈诗文中屡见不鲜。给一般人的印象,好像韩愈和佛教是死对头似的。但陈寅恪则指出,韩愈的“道统”说,表面虽受孟子启发,“实际上乃因禅宗教外别传之说所造成”,故叹曰:“禅学于退之影响亦大矣哉!”在此文中,陈寅恪大赞六祖所创之新禅宗:“特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一扫僧徒繁琐章句之学,摧陷廓清,发聋振聩,固我国佛教史上一大事也!”陈寅恪并不因六祖的传法偈为“半通之文”而影响他对六祖所创之新禅宗的评价,真是值得读者再思三思。我读了这两篇文章,心里想的就是“做学问的就该这样”。不因是权威说的就不敢议,亦不能因其有可议之处,就全盘否定。知人论世,亦不能单一化!例如对韩愈,既要看到他排斥佛教的一面,亦要看到他受佛教影响的一面。

陈寅恪史学的特色就在于创见多、争议大【注四二】。其“大”者如李唐源流考、关陇集团说;其“小”者如李白是汉人还是胡人、杨贵妃是否以处子入宫等等,都曾引起争议。例如在李白的胡汉问题上,和他打笔战的就是史学界的“头号人物”郭沫若。郭认为李白确生于中亚细亚的碎叶城,但他肯定李白是汉人。

注四二:辛玉梅《陈寅恪之史学》(三联书店一九九七年二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

其实陈寅恪本身的“取向”,其争议性恐亦不亚于那些学术问题。一九二七年王国维投水殉清,陈寅恪的挽诗中有“越甲未应君独耻”句,对与王相约同死而又爽约的另外两位名人,其贬斥之意跃然纸上;结句“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向灵均”,其怀旧拒新心态亦昭然若揭。于是引出了陈寅恪的“效忠”(或曰“认同”)问题。一说认为他确有“遗老思想”(按年纪应是“遗少”,但儿辈亦可有父辈思想),在北伐后他仍宣称自己是“思想困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于湘乡(曾国藩)南皮(张之洞)之间”可以佐证。一说认为他认同的是文化,不是政权。在挽词的序文中已说得清楚:“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若命而同尽。”我比较倾向“文化”说。其实,即使他有“遗老思想”,那也并不影响他大学问家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