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敲了敲娜塔莎·斯通的办公室门,听到那声热情的“请进!”后便进去了。

这间办公室不大,却布置得温馨惬意,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张带加厚软垫的扶手椅,正对着的是一张双人沙发,中间是一张低矮的茶几。一张小书桌塞在房间一角,桌面上散落着书和相框——都是娜塔莎的丈夫和儿子的照片。墙上贴着大众风格的励志宣传画,写着诸如“不去尝试,怎知结果!”这类心灵鸡汤。

饶是如此居家的氛围,仍难以减轻利维的焦虑。

娜塔莎的肤色白皙皎洁,脸上点缀着些许雀斑,红褐色的头发松松垮垮地在颈后挽成髻。“我很高兴你还是来了。”她这样说道,换做别人,这句话可能会显得语带讽刺,但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是百分百的真诚。

“那个,抱歉啊,我上回取消了。”利维见她挥手示意,便坐到双人沙发上,娜塔莎则坐到了对面的扶手椅里。“我真的很感激你能把会面安排在周日,可我们能尽快谈完吗?我手头还有个重要的案子在忙。”

“我听说了。”娜塔莎跷起一边腿。“是关于连环杀手的吗?”

他诧异地张开嘴,对方则微微苦笑。

“抱歉。纸包不住那么大的火啊。这事儿警局上下都知道了。”

“不是吧。”鉴于昨晚发生的事情,利维对此毫不惊讶就是了。德雷耶凶杀案后,温警长——凶杀组全体六名警探的顶头上司——立刻联络了周边辖区,排查内华达州范围内发生的所有凶杀案中是否有出现过黑桃七扑克牌的。也是时机刚好,古德温凶案现场所属的地方警局才得以知会他们,然而当中早已涉及人员众多,此时再要求所有细节保密,怕是不可能的任务。

“先不说那个,咱们这儿还有正事,”娜塔莎说,“还有就是,我们可以速战速决——只要你好好配合,认真讲述枪击事件。”

“我们已经说过了。”

“我们之前都是在打擦边球,”她柔声道,“这样下去对你也没什么帮助。你还在做噩梦吗?”

他用指甲刮擦着沙发扶手的布料纹路,点了点头,就是下巴僵硬短促地顿一下。

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被敌人追赶至走投无路——经典的恐怖电影桥段,打小时候起就把他吓得不轻。几十年来,他的噩梦总是围绕着这个主题一遍又一遍地上演,当中的细节会有变化,但梦醒之后那令人无法动弹的恐惧感却始终不变。

他的噩梦来来去去,每当压力巨大时,发作得就越发频繁,程度也越发激烈。自从他击毙了戴尔·史莱特之后,情况可谓恶化到了极点,这是自从……从他大学以来,从未有过的。

在接下来拉锯战般的沉默中,娜塔莎静候他的回应,利维仍一言不发。

她双手扣在膝盖上,倾身向前道:“利维。你是知道的,在这件事情上,我是少数可以跟你共情的人之一。”

娜塔莎原本的专业是社会服务,她曾是受害者权益计划[2]的一员,那时候利维还是个穿制服的巡警。她在对一名新近的家庭暴力受害者进行家访时,受害女子的丈夫带着杀意冲进屋里。娜塔莎只来得及将夫妻俩的两个年幼女儿藏在别的房间,等到她回到厨房时,却发现妻子已经死了,而那个丈夫拿着杀妻的刀准备对付她。两人一番缠斗后,她夺下了刀子,在别无选择的前提下,出于自卫捅了那男人。

她和利维就是这样认识的。当时有邻居打了“911”报警,他就是接警后到场的警员,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他发现娜塔莎坐在小女孩们藏身的衣柜前,浑身都是自卫留下的伤痕,两眼空洞无神。足足半个钟头里,她都毫无反应,直到犯罪现场被封锁、救护车要来把她拉走时,她才很小声地请求利维陪她一起去医院。他跟着去了,陪了她整整一夜。

利维不想让娜塔莎误以为自己不信任她,终于开口道:“我不是有顾虑觉得你会看不起我之类的,”他说,然后犹豫了一下,“当你——在你杀了梅瑞特后,你有没有觉得……羞耻?”

她沉默了许久,利维还以为自己说错话冒犯到了她。“羞耻?”她隔了好久才说。“而不是罪疚吗?”

“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有个很重要的区别。”她换了更舒适的坐姿。“罪疚感会与某一具体行为相关联——某种你深信自己做错了的行为。羞耻感则是另一回事了,与自我相关联。不是‘我做了一件错事’,而是‘我自己哪里出了错’。”她把话说到这儿,让利维消化一下,再补充说:“所以,回答你的问题:我为杀死梅瑞特感到罪疚,罪疚感让我寝食难安,持续了好几个礼拜。可我从来没有因此感到羞耻,没有。我也希望能够以不夺取他性命的方式化解当时的情况,但我也有保护自己和那些女孩们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