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半辈子(一)

她看过西洋传来的书,她爹爹不像其他人那般古板,从来不拘着她。

她迫切地想要出去看看,想要弄明白山海又是怎么形成的,世上最高的山又要多高,海又有多深。

她想要快一点,快一点出去。等她再长大些,她就不能在学堂和其他人一块儿念书了,她是个姑娘,年纪大了,要待在家里,请女先生教导,之后便要嫁人,不能在像现在这般能整天无拘无束的。

她既想长大,又害怕长大。

离开的契机,是在一个雨天。

学堂里有不少同窗不喜欢她,她生气地睁大了眼,同他理论了一番,不过最终夫子都将他俩责骂了一通,回去的晚上,耶耶就让她去祠堂里跪着。

那天,正下了一场春雨,暗处青苔悄然滋长。

初春的雨,凉意侵人,她冻得唇色发白,仰头看着祠堂里的牌位,和那祠堂中连绵的灯火,听着耳畔断珠似的滴答雨声。

雨雾中,蓦地撑开了一把桐油伞,她看到她爹爹,左足微跛,不疾不徐地穿过雨幕,朝她走来。

“悦行。”她听到他问,“冷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爹爹便弯腰将她抱起来。

她伸手环住他脖颈,靠在爹爹怀中,疲倦地说,“爹爹,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我想出去看看,一边出去走,一边学。”

虽然耶耶与婆婆都对她很好,她掰着指头想,吴姨母、高叔父、褚叔父与顾叔父,他们都对她很好,喜儿哥哥也很照顾她,但她不想一辈子被拘在府上,她想出去,出去看看娘亲口中的那个世界。

她爹爹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说,“好。”

但没两日,便不顾耶耶与婆婆的反对,整理好了行装,带着她离开了京城。

她还在离去前,看到他与高叔父吵了一架。

“我将遗玉托付于你,”高叔父嗓音低沉“遗玉却病死在了卫府上,妙有是遗玉的女儿,我无法放心再将她交托于你。”

爹爹的面色霎时便变了,身形竟有些摇摇欲坠,饶是如此,他还是维持了神情的沉静,“妙有是我和她女儿,我自会好好照顾她。”

他们先去了三晋。三晋表里三河,有唐虞遗风,多慷慨悲歌之士。她展开一卷先秦的古文,看那书中的聂政、荆轲与高渐离。“稷下多辩士,齐鲁产圣人”,她与爹爹又去了齐鲁两地,去了仙源,看了泰山。

等长大些,她也懂了那些人情世故,忍不住问他,当初为何愿意听从她那童稚之言,一意孤行将她带出了京城。

她爹爹只笑着回答,“你娘离去前,曾让我日后多带你出来走走。”

她的童年便在舟车中渐渐地度过了,她在江水碧波中,在乌篷船里,点着灯,看着西洋传来的那些书,在哒哒的马蹄声中,在马车里,系着围腰,兴致勃勃地自己捣鼓那些望远镜,将那些小零件散落了一地。

她爹从来未拘束过她半分。

五六岁的时候,她爹爹为她做的竹蜻蜓,已经陈旧了。

她夹着那本海外地理方志,使劲儿一搓,裙摆微扬,站在江畔,看那竹蜻蜓高高飞去,在江风中飘飘荡荡,不知要去往何方。

她爹从船舱中走出来,提着盏灯,莞尔唤道,“妙有,上来用晚膳了。”

晚膳是船家安排的,她捧着碗米饭,才吃了一口,便听见爹爹问她,“出了金陵,你想去何处?”

她握着筷子,想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地笑道,“爹,我不想待在大梁境内了,如果可以,我想去天竺,想去海外看看。”

她知道的,她爹爹此前是个和尚,虽说如今天竺佛法已经不存,她还是想要去看看,和爹爹一起。

她瞧见,面前的男人弯唇应道,“好。”

吃完晚饭,他俯身叫她去睡觉。

她困倦地揉了揉眼,“爹,我写完日录再睡,马上好。”

将日录垫在膝盖上,她就着渔火,耐心地一点一点写就前几日的行踪。

转眼间,小姑娘已经慢慢抽条,渐露出少女的风姿。常年累月在外风吹日晒,她肌肤不似京中其他贵女一般白皙娇嫩,却健康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