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我在

曜灵来给谢苍山送了定天针观测的最终结果。

他一手抱盆,一手一沓文件,墨绿色的叶影映在纸张上,似工笔的描纹。

未开花的杜鹃栽在了一方玲珑盆里,受甘州灵气的滋养,叶如玉石,脉有微光,已生的十分可爱。

曜灵不论去何处,皆要抱上它,已经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由此可见,曜灵整个人的状态都很迷。

而纵观太徽南北,迷乱的又何止他一人。

三日内,民心已乱,各地接连发生了十六起恶性|事件。

观测结果与谢苍山的估计并没有太大的差距。

三根定天针中,属于怜潜夫妇的光环的灵气已经散尽。

邪气逆冲,动摇针身,其中魔界的定天针尤甚,起针已在朝夕之间。

曜灵把文件放在了晞山庭中的石桌上,谢苍山推门走出,一席青蓝衣袍,纷然的灵气如风拂开。

院中草木随之舒展,连杜鹃也抖了抖叶片,像是在朝他点头。

苍生天道顺位手中的秘法远多于研究院的科研人员,曜灵喉中哽咽,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谢苍山如今强行圆融了体内的光环灵力,灵线已岌岌可危。

他迈出这一步后,再没有后悔转圜的余地。

“文件我放这了。”曜灵哑声说了句废话。

他想起昔日穿书局的同事曲线救人,也发了许多消息过来。

长周期时还能这么频繁地收到通讯,可见虚空对岸是如何的焦灼。

有劝他赶紧撤的,又让他劝a999撤的,或者他们谁把对方打晕了撤回来也行。

曜灵自问没有本事打晕谢苍山,而且易地而处,如果谢苍山打晕自己强行把他一起送回穿书局,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哪怕是出于“为了他好”的立场。

他的目光落向屋内。

灵真的很简单。

曜灵又扶了扶杜鹃的叶片。

而人也真的很复杂。

他知道自己是有私心的,谢苍山是眼下唯一能救太徽的人,这被救的生灵里,正包含了梨花与他自己,他在此时相劝,未免虚伪。

只是曜灵也觉讽刺,为什么这种天命没有落在他头上,偏落在了本该与剑灵有个好归宿的a999这里。

可见天命也瞎,总难如愿。

楚兰因收拾好了,也几步来到庭中。

剑灵伸手搭上杜鹃的叶片,问曜灵道:“它又渴了,它怎么老是渴?”

杜鹃并不是总是渴,它的灵识太过微茫,只会渴了饿了,高兴了也是渴了,不高兴了也是渴了,一不小心就容易给它浇过了头,曜灵以前听梨花说起过,便知晓不能听他们的真的不停地浇水。

给剑灵解释后,楚兰因恍然大悟,他说怎么草木灵华这一族的幼苗期,成天里只知道喝了吃、吃了喝,原来还有这么个缘故。

不过这株杜鹃如此愉快,想必是因为谢苍山灵力外散的原因。

楚兰因伸手弹了一下它的叶子,道:“别渴了,这是我的。”吓得杜鹃又抖了抖叶子,发出“饿了!”的呼喊,是在求曜灵把自己抱走。

剑灵今日的衣装十分利落,长发也不同往日舒服地披在身后,而是高束了起来,是谢苍山给他扎的。

百年已过,如今的谢苍山也已经能熟练地给剑灵绑头发了。

“这个你拿上。”曜灵将灵石放他手里,哑声笑道:“比不了当年老谢给你的那块厉害,我积分的级别没你家这位厉害,换不了那个,你凑活吃,当救急了。”

“你们是不是要告个别?那我也先走一趟剑峰。”楚兰因收下了灵石,轻盈地跳上屋檐,身影消失在婆娑枝叶后。

——他在回避。

曜灵看得出,剑灵并不想听到任何类似告别的话。

“……你真的要带他去?”曜灵的声音已持不住稳定,开始发飘打颤。

他以为谢苍山会像太微的修士一样,解开兵主契,把剑灵关在这里,至少他不必亲眼面对剑主的泯没消亡。

他们的处境明明非常之相似,却有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天青云淡,两只胖麻雀挤在一条细长的枝上。

谢苍山仰了头望了一会儿,蓦然道:“还会比苍生道的人擅长处置生死吗?”

“我不能把他留在这个院子里,他是剑灵,与剑主作战到最后一刻,是他们的信仰。”

谢苍山不会把剑灵留在院中,否则此后漫长的岁月,这个庭院就会是剑灵的牢笼。

兵灵这一族的认知非常之固执。

只要愿意去听,聘灵契其实会真切地向剑主传达他们的不会宣之于口的心意。

顿了一顿,谢苍山伸手接住那被灰雀翅膀扇下来的一片叶子,回头来看曜灵,“把一个既定的结局变成一个可能,况且死亡又如何能算成抛却了生命?”

“你别和我扯什么哲学。”曜灵背过身不去看他,半晌后,道:“我会向穿书局申书此间灵物的处境,直到我寿数耗尽,希望那时穿书局的监察部已经建立。”

“下一次的阴坑变动、凌华宗、魔界、冥府……”曜灵苦涩地笑了一声:“就这十五天,真亏你忙的过来。”

谢苍山松开手,那片薄而软的叶子就悠悠飘落。

凌华宗是剑灵的背后,他在灵泉中给楚兰因的一截灵骨是一个保障,能消除剑灵不可离本体的限制。

三枝大椿木原本想留在以后剑灵走江湖时用,如今也将召唤木傀的口诀教给了他。

符咒写了几木箱,魔界亦留有鲛人族的暗桩,以后开战了,如果剑灵入了魔界也有落处。

而如果三百年间阴坑再次发生异变,曜灵就会按他的安排行事。

他积分所换的大头已经埋在了太徽地脉中,再借由苍生天道空投的包裹也能用上。

天道全然指望不上,再有下一次,只能取而代之,总不至于再像这回这般被动。

如此种种,可是又如何够?

——根本不够。

他借由观之的天道垂目所见的模糊的未来,再逐一极力找寻对策。

可又怎么可能穷尽,又怎么可能万全。

所有的谋划皆有尽头,局面瞬息万变,意外无处不在。

但他的时间将永远停在化入定天针的那一刻,他看不到以后。

谢苍山为苍生道工作了这般久,生死只是左右的抉择,他曾经无所牵挂,也不惧怕遗忘。

生的期盼在于未知的运动,这代表了无限的可能,而死的残忍在于永恒的静止,他将被隔在时间之外。

两相比较,哪个更无情实难言说,但被留在世上的人总是要吃苦。即使是一只衔枝来窗头的团啾,日复一日后,骤然不来了,也令人怅然。

剑灵有漫长的时间可以将他遗忘,但这不会是一个轻而易及的过程。

他曾经的所有安排皆是为了剑灵的以后,但也想要剑灵的以后有自己的存在,至少是一段情爱,红尘一觑,他也没有真的无私到奔着为他人做嫁衣去。

可是如今一切皆要被推翻,所有的关于日后的布置全要重算。

于是他说了一个谎。

这个谎言将分散剑灵的注意力。

他对剑灵说:“阴坑之中,我也许会回家,也许会活下来,又也许,会在太微的万千生灵中,所以你要好好的走下去,往前走,不然又如何看这个结局?”

死亡不是离散,而是归于此间。

在理智上,他不会要求谁永远记得他,哪怕是兰因。

可白驹过隙,时如刀刃,在理智的背面,他希望在很多年后,剑灵能在某一个刹那,能够想起他。

不记名姓也好,不记过往也罢,只是一个感觉就好。

真是……自私自利啊。

谢苍山想。

“师父!楚长老!”

乔岩的大嗓门惊走了枝头的鸟雀。

从落阳关万里赶回来的乔岩,满头大汗,风尘仆仆。

谢苍山从来不喜欢太徽的跪礼,乔岩一身烟尘,在他们面前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