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灯火皆备,如若白昼一般。看守杜若的墨家弟子朝着蒋泊宁一拱手,齐齐喊了句“师姐。”大殿上首,那袭苍绿衣裙一抖,木案后头跪坐不得动的杜若缓缓抬起头来,五年时光匆匆而过,蒋泊宁见了她,也只觉得仿佛在巴蜀的初遇只是昨日一般,跟前这眼角眉梢难掩风情的妇人,与昔年将苴国子民重重放在自己肩头的苴侯女别无二致。

看着蒋泊宁缓缓走到近前,杜若双眼微微眯起来,似是将她打量了数番,看了个透,才恍惚想起来,自己认识眼前这个人。

杜若低头轻轻一笑,道:“五年不见,宁儿已经是大姑娘了。真是岁月无情,叫谁都变得不一样了。”

蒋泊宁走到杜若面前,屈膝在木案另一旁的软墩上坐下,颔首道:“是,岁月无情,谁也不一样了。杜若姐姐明知不可为而为,泊宁佩服,定在秦王面前,为姐姐求情。”

杜若抬眼看着蒋泊宁,只嗤笑出声,摇着头说:“不必。我这一败,便没想过能留全尸,秦国多狠啊,自己的功臣都能五牛分尸,何况我一个小小叛贼女子?可惜啊可惜,秦国如今王位更迭之时,我都不能将巴蜀从秦国挖出来,陈庄那个蠢货居然还叫我隐忍几年。忍?我只恨不能再早叛几年。”

杜若面上神色阴鸷狠辣,叫蒋泊宁无话可说。天下一统合并是战国大势,便是东方六国都不能逃脱,何况小小一个巴蜀?可若是用杜若的双眼看,那便是夺家灭国之仇,蒋泊宁没有什么可以替秦国反驳的,只能双手叠在身前,低着头听着杜若发泄那熊熊怒火。

殿中灯火噼啪作响,殿门忽地被打开,有墨家弟子从殿外走进来,手捧着铜碗木箸,端着餐食,放到蒋泊宁与杜若面前。

蒋泊宁将碗筷拿起,夹起菜肴送到杜若眼前,柔声道:“先用些饭食吧,免得难受?”

杜若一瞧,却冷笑问道:“断头饭吗?”

蒋泊宁摇摇头,“明面儿上造反的是蜀相陈庄,待左相甘茂入巴蜀,立了蜀侯通的儿子公子恽,在蜀侯的封侯大典上,再行斩杀陈庄,五牛分尸。姐姐该如何,要等甘茂来了,再行决断。”

杜若眼皮微抬,也不碰那筷子菜,只斜眼盯着蒋泊宁,半晌开口,“你在等……唐弋?”

蒋泊宁见杜若没半分要用饭菜的意思,只将饭菜都挪到自己近前,一面吃,一面回她,“姐姐说错了,不是墨家唐弋,是洛阳苏代。”

杜若忽地笑起来,摇着头道:“是,是我记错了。洛阳苏代在燕国被拜为客卿,娶了燕王子之的女儿,是一时风光无限,凭他的才学,再得到君王的重用不是难事。你等他,却是为何?”

“我与苏代有仇,除之而后快。有姐姐在,苏代一定会来。”

杜若双眼一亮,可那亮光转瞬即逝,如若灯火油尽灯枯,一时间竟让她憔悴下来,苦笑喃喃道:“我当初那样伤他,他怎么还会来?我已别嫁,他也另娶,早不是当年的杜若和唐弋了。”

蒋泊宁放下手中木箸,掏出手帕来抿抿唇角,将帕子叠在手中收好,看向杜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苏代他入燕国搅弄风云,就是为了报秦国夺妻之仇。我筹谋这么多时日,费尽心思跟着秦军来到巴蜀,瞒着秦王将巴蜀作乱的消息送出去,就是为了将苏代引诱过来。姐姐,你是苏代的心上人,却一直不懂他对你这份情意有多重。别说是为了来救你身赴险境,就是只为了来看你最后一眼,他也会孤身前来。”

杜若抿唇不语,蒋泊宁偏头看向那殿外日光,道:“姐姐不信?泊宁陪姐姐等着看看。”

蜀侯夫人宫殿之外,是武艺卓绝的墨家弟子,蜀王宫外,是秦兵精锐处处把守,成都城外的平原之上,更有里三层外三层的黑甲战士。天罗地网,只等着日落月升。

殿中,墨家弟子捧着灯油进来,将殿内的油灯添了个遍。木案之后,杜若动了动酸软的手脚,抬眼望向外头漆黑天幕,只见黑夜里头成都城中火光点点,轻轻叹出一口气来,偏头看向蒋泊宁,道:“宁儿,别等了,五年时光,不会再……”

话未说完,只见殿外一袭黑白袍衫徐徐走入殿中,墨家弟子拱手对着上首的蒋泊宁道:“苏代孤身来成都城,人马已经被拿下,上了镣铐,正往殿中押过来。”

杜若闻言,面色登时煞白,双唇颤抖,“他……怎么会……”

蒋泊宁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殿前,单手按住腰间铁剑,面对着那殿门站的笔直。殿外台阶之下,有一人身着灰衫白袍,发束小冠,纵使双手被拷在身后,那头颅却仍旧抬起来,未曾低下半分。秦兵与墨家弟子押着在后头,推着那人一步步走到殿前,隔着一道门槛,站在蒋泊宁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