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夜晚,亡灵就这样悄然远去。有时,它们依旧阴魂不散。但只要帝弥托利还醒着,贝雷特就会守在一边。他就这样握住帝弥托利的手,不会紧到令他无法挣脱,也不会松到让他轻易抽走。

贝雷特自己则许久没做过噩梦了,因为当回忆汹涌而至的时候,他根本睡不着。碰上这种难得的夜晚时,帝弥托利便也不会睡。他们之间仍旧没什么肢体接触,顶多因为床太小,所以不得不碰着彼此的腿或胳膊而已。这一点点身体上的联系就好比救生带一般,让贝雷特坚强起来免于被洪流冲走。在记忆的洪流中,他想起父亲(对他而言,他失去父亲仅仅是前几个月前的事。不是一年前,更不是五年前);想起他错失的五年光阴,没能亲眼见证他稚嫩学生们的成长;想起最终归于沉寂的苏谛斯。此时帝弥托利的凝视,以及他周身散发出的温暖感觉,总能将贝雷特拉回现实。

帝弥托利好起来了,兴许贝雷特也是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战事迎来了转机。他们在炼狱之谷和罗德利古公爵会合,迈出了漫长的收复法嘉斯之路的第一步。贝雷特曾在修道院见过这个人:他是菲力克斯的父亲,现任的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和法嘉斯先王友谊深厚,因而也是帝弥托利的坚实后盾。他对贝雷特能在帝弥托利身边陪伴着他表达了谢意。

阿莱德巴尔,布雷达德家的英雄遗产,被交到了帝弥托利的手中。于是,这杆家传长枪每晚都和天帝之剑一起交叠着靠在床边。它的枪刃如活物一般颤动着,仿佛一个意欲挣脱束缚的邪灵,因此贝雷特如厌恶所有英雄遗产一样厌恶它。它们的颤动令他直起鸡皮疙瘩,触感也令人作呕。贝雷特将其握在手中时,他的脑海中便会回荡起近乎以假乱真的尖叫声。他本想找苏谛斯问个究竟,但是……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倒也不是绝对的形单影只,帝弥托利每天晚上都待在贝雷特的房间里呢。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每个晚上都很美好。有天,贝雷特在破晓前听到了帝弥托利的哭声。那是个有些瘆人的声音,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悲鸣。多年的佣兵生活让贝雷特猛然睁开双眼:帝弥托利不在床上。他蜷缩在房间的一角,抖若筛糠。

贝雷特立刻翻身下床,打算和王子一起坐在地上。然而在付诸实践前的最后一秒,他总算想起来,自己的动作得慢一些,轻一些才行。帝弥托利已经越来越习惯身旁有贝雷特的存在了,但他还是会紧张,极容易在被吓到的时候反应过度。

贝雷特像往常一样握住了王子的手,希望以此安抚他。手边传来王子的颤抖,不成声的哽咽正从他的嘴边漏出来。贝雷特便将帝弥托利的手捏得更紧了些,拇指隔着手甲安慰般地画着圈,虽然帝弥托利感觉不到就是了。他等待着王子的回应,但等了许久也未能如愿。看来这个老办法不奏效。

于是,贝雷特挪得离帝弥托利近了些,将双臂环上他的肩膀。帝弥托利还好好地穿着盔甲(毫不夸张地说,他穿戴得十分齐整),因此想要抱住他还挺难的。虽然贝雷特的视野范围里只剩下了帝弥托利的头发,但帝弥托利每一次的颤抖都在透过身体传递给他。

帝弥托利伸出原本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搭上贝雷特的后背,紧紧地抱住了他。这力道还不至于伤到贝雷特,但也差不离了。不过,贝雷特一点也不在意。

帝弥托利猛地抽泣起来,紧接着便有泪水落在贝雷特身上。他抬起手轻柔抚摸着帝弥托利的头发,哼起了歌谣。渐渐地,他感觉到帝弥托利冷静下来了:先是颤抖的身躯慢慢平复,直到归于沉静。无声的泪水代替了呜咽。然而,那双紧紧揪着贝雷特衬衣的手却没有松开。

老师的手指始终流连在王子的发间,直到他发现王子已经睡着了。他因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但也只是停了那么一会儿而已。即便帝弥托利已经睡着了,贝雷特也仍会竭尽所能地安慰他的。

到了早上,房间里突然响起急促的喘息声。贝雷特知道,帝弥托利醒了。

抓着他衬衣的那双手更用劲了,就好像它的主人生怕失去平衡从贝雷特身上掉下来一样,亦或是,那位主人根本没料到自己会睡着吧。在那双手终于松开之后,贝雷特才得以抽回身,和王子四目相对。

王子的眼神中似乎透露着感激,这一刻是如此令人欣慰。但随后,他眼中的火花黯淡下去,眼神复归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了。

天亮了。帝弥托利夺门而出,连早饭都没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