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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瑞金医院,寻到手术室,门口等着张维民,还有郑婉父母,面色凝重。张维民迎过来,潘逸年说,哪能回事体。张维民低声说,白天还好好地,夜里突然血流不止,赶紧送来医院,直接进了手术室。正说着,医生护士走出来,全部人拥上去。医生说,我们尽力了,进去告个别吧。郑婉父母伤心欲绝,让张维民先进去,潘逸年玉宝也跟在后面。

郑婉面白如纸,憔悴不堪,伸出一只手,张维民半跪床沿,紧紧握住。郑婉说,小囡呢。张维民说,爷娘抱着、在赶来的路上。郑婉说,我怕我看不到了。张维民说,不要瞎想,会好的。郑婉轻轻说,维民。张维民凑近说,我在。郑婉说,我晓得,维民心里有别人,和我结婚是不得已。张维民说,也是我自愿的。郑婉说,结婚后,维民对我客客气气,但我还是蛮开心的,可怜我身体不好,没办法,再和维民继续生活了。张维民落泪说,不要乱讲,会好的。郑婉说,我自己身体我晓得。维民以后再娶老婆,一定要对小囡好。张维民说,我不娶了。郑婉说,讲这种话、不现实的,维民还年轻呢。

郑婉说,我想和玉宝讲两句。张维民起身让开,玉宝连忙上前,握住郑婉的手,勉力笑说,有啥尽管跟我讲。郑婉这才含泪说,玉宝,我们虽然接触不多,但我晓得,玉宝的为人,是最善良宽厚的。我现在最放心不下,是我的小囡,假使以后,维民再婚了,假使后娘对小囡不好,玉宝一定答应、帮帮我的小囡。玉宝流泪说,我答应,我会得。郑婉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郑婉说,我想见见我的爷娘。玉宝说,好。玉宝和潘逸年出来,郑婉父母进去,过不了五分钟,里厢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惨绝天地之间,窗外的雪,越落越大了。

第90章 生活

郑婉死在,八八年春节前后,给这喜庆的日节,平添几许伤感。

出十五元宵节,玉宝二伯要回台湾了,机场送别时,大家落了泪,薛金花说,二哥多保重身体,日后想回来、就回来,这里还有亲人。二伯点头,笑笑,没多讲啥。待进入通道,没影子后,志强说,多数不会回来了。薛金花说,为啥。

志强说,不是有句话讲,有钱深山有远亲。这趟回乡下,晓得台湾回来探亲的,钞票不会少,沾亲带故侪来了,叙旧哭穷攀交情,甚至直接讨钱的,不要太多。薛金花说,脸丢光了。志强说,丢脸在后头。给长辈修坟,托表哥去办,狮子大张口,先要一千块。薛金花说,要不要面孔,穷乡僻壤的地方,两三百块,祖坟能修成宫殿。志强说,还有哩,趁二伯不在房间,偷翻行李箱,五六块手表没了。薛金花说,那二伯的值钱货,侪在腰间,表没了,那二伯啥反应。志强说,一声不响。玉宝说,要响还好了,就怕不响。志强说,是这道理。

薛金花说,唉,无非一个穷字。玉宝说,穷也要有穷志气。薛金花说,不讲了,记得明天,和潘女婿回来吃饭。玉宝说,啥喜事体。薛金花说,黄胜利从北京回来,去苏联一趟,发财了。志强说,国际倒爷,赚是能赚,但也是刀口舔生活。玉宝说,阿哥讲的有道理,姆妈劝劝姐夫,干这营生,不是长久之计,见好就收吧。薛金花说,好。

乔秋生走进华亭路,玉宝正在做生意,待顾客走后,秋生说,啥皮带,要三百块,金还是银。玉宝说,还真是金,金利来。秋生说,宰冲头吧。玉宝说,这是身份象征。秋生说,讲讲看。玉宝说,衣裳穿皮尔卡丹,腰间金利来,包包登喜路,脚踏瓦萨琪,手里大哥大,上海人最会看眼势,从头到脚一扫,立刻懂了,大老板标配,非富即贵。秋生笑说,我这种政府里厢做的,不好太招摇,但也不能坍招势,该穿啥。玉宝说,穿做工精良的,要高级料子,颜色沉稳,搭配得当就好。秋生说,玉宝卖服装,卖出经验来了。

玉宝说,来买衣裳。秋生说,想买件衬衫。玉宝说,自己挑。秋生说,我上趟在深圳出差,碰到潘逸年、苏烨和李先生几人。潘逸年穿的衬衫蛮好。我也想买一件。玉宝说,啥颜色。秋生说,烟灰条纹。玉宝说,梦特娇是吧,这件不便宜,九百块。真要嘛。秋生说,一件衬衫,我还买的起。

玉宝笑笑,转身去翻编织袋,很快寻出一件,拆开塑料纸,抖开来,递给秋生。秋生去帘后穿好,再照镜子,霞气满意。付钞票时说,潘逸年在外做生意,玉宝放心。玉宝说,有啥不放心的。秋生说,玉宝时至今日,一点没变,还是太相信男人。玉宝冷笑说,不是人人像秋生。秋生叹气说,我也是好心,不想听,我不讲了。玉宝数钞票说,随便。秋生说,正因为我婚姻失败,我希望玉宝幸福。玉宝没响。秋生说,改革开放,让国家进步,老百姓生活改善,但也是罪恶的温床。玉宝说,有话直讲,不要和我打官腔。秋生说,潘逸年几个,在深圳,常去个叫夜倾情的地方,我被邀请,也去过一趟。玉宝说,讲呀。秋生说,潘逸年几个,白相的蛮开。多的我不讲了,免得玉宝认为我,破坏那家庭,我走了,再会。

赵晓苹凑过来说,乔主任买衣裳。玉宝说,嗯。赵晓苹说,我有点搞不懂。玉宝说,啥。赵晓萍说,根据那两个从前的孽缘,依玉宝脾气,应该老死不相往来。玉宝说,开门做生意,来往皆是客,既然送钞票来,我为啥要往外面推。赵晓萍笑起来说,我有个小道消息,要听吧。玉宝皱眉说,又啥消息。赵晓苹说,华亭路有些商户,卖的衣裳,进货交关便宜。论斤称,两三块一斤,侪是外国货。玉宝心不在焉说,为啥噶便宜。赵晓苹说,不晓得呀,我弄到张名片,讲这人路子粗,我们要么去看看。玉宝接过名片,叫张飞,深圳罗湖区。心念一动说,去看看也好。

礼拜天,玉宝在灶披间,帮吴妈包馄饨,余琳浸了一盆毛蚶,拿废牙刷、刷蚶壳。姚大嫂说,阿琳,吃好后,毛蚶壳给我,刷马桶用。余琳说,好。吴妈说,小菜场,就属毛蚶最便宜,两角钱一斤,启东运过来的。李阿叔说,壳看了大,指甲盖一点肉,不划算。余琳说,逸武欢喜吃,难得回来一趟,总归要满足愿望了。李阿叔说,姜葱爆爆吃。余琳说,不用,用开水烫烫,蘸酱油醋吃,又鲜又嫩。

吴妈说,玉宝要吃吧,我也买点回来。玉宝说,不吃,前年吃毛蚶,有些人吃出甲肝来。余琳说,新闻辟谣了,是肠胃不好导致的。庄阿姨说,那看到嘛,门外电线杆上,不晓得啥人,偷偷摸摸、贴了好几张治性病的纸头。啥淋病、梅毒,一针根治,我老脸也红了。姚大嫂说,去年还没,就过完年开始,乱七八糟往上贴。李阿叔说,现在歌舞厅多哩,跳发跳发,跳到床上去哩。

姚大嫂说,那发现嘛,隔壁弄堂,开了家发廊,两个外来妹,红头发,生意还蛮好,会得帮忙摁摁肩膀,我去体验过一趟。玉宝说,剪头发便宜吧。姚大嫂说,还可以,没扬州理发店师傅技术高。对男人,比对女人热情,嘴巴一刻不停,乱讲笑话,比较低俗。庄阿姨说,哪有这样,剪头发就好好剪,骨头轻做啥。李阿叔说,这叫啥骨头轻,我不同意,剪剪发,聊聊天,松松肩,是种享受。庄阿姨说,是呀,再松松,裤腰带松了。众人侪笑。

李阿叔说,那真是,污糟。庄阿姨说,到底啥人污糟,想享受,不好去孵混堂啊,八仙桥,卡德池,逍遥池,大观园。姚大嫂说,还有日新池,浴德池。庄阿姨说,八仙桥不就日新池嘛,旧社会流氓头子去的地方。姚大嫂说,侬倒记得清爽。庄阿姨说,我老头子,老早底,在里厢做浴工,专门用屋叉头,将衣裳吊房顶,所以我记得牢。吴妈说,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