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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监斩官一声喝,将火签令牌从签令筒里抽出扔至地上。

此时的囚犯,已经被种刽子手摆好了砍头姿势,两个刽子手在犯人身后摁住囚犯双肩,一个在前面扯住了发辫令其头颈不得动,最后一个负责掌刀的将刀口置于犯人脖颈上骨头节缝隙处,轻轻的那么向下一压,顿时刀过头落,血喷满地。

在场众多看热闹的百姓顿时轰然的叫了一声“好!”

那个穿黑衣的却黯然垂首无语。尽管被斩的人曾污他以死罪,但他看着对方被斩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此刻,他只觉出了生死的无常、祸福的不定。他明白,这种命运,其实离他自己并不遥远。事实上,死亡,距离任何人都不遥远。死亡如一个窃贼,总是在你最得意的时候不期而至的造访你,并带走你的灵魂。

别吉里迷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哪时哪刻哪年哪月死的了。他只记得自己死的那日,大都的冬季反常的热。别人有六月雪,他可没有。他是活该,是罪有应得。他临死前喝了那酒,是伯颜给他的,酒味儿尚在他嗓子眼儿里热辣辣打转时,他觉得自己颈子后面一凉,头落了下来。在合眼之前,还似乎是见到伯颜转身离去的一抹背影。

这一切真实吗?别吉里迷失的头颅轱辘在地上时还没有丧失人的意识。约过了一刻才缓缓闭了眼。

其余负责监刑的众官员渐渐都散了。他们的轿子由轿夫抬着在城里各大街左曲右拐三环五绕的走着,无非就是为了甩脱他别吉里迷失纠缠不休的鬼魂。一些官员甚至还要绕道城隍庙去烧一炷香,以求让城隍爷爷镇住可能跟在他们身后的他别吉里迷失的魂魄。

回衙门后他们还要大放爆竹,官轿再进大门。全体衙役出动,在大堂院落排列整齐,挥动棍棒“排衙”,驱赶鬼魂祟气。一切过程全部做完后,才算完结了一次隆重的死刑。

迷信者即胆小,又自作聪明。

这些人怕他别吉里迷失的鬼魂,而那个给他酒喝的人则不怕。那个人只畏惧他的造物主,唯一的真神安拉,他一点也不怕别吉里迷失死后的鬼魂会找他算账。

地上洒的厚厚一层黄土,已然吸饱了死刑犯鲜血。围观者仍有一些坚持不肯散去,而是聚在一起指指划划的低声交谈着。他们在议论着这次死刑的缘由。

空气里还残留着放挂鞭崩“刹神”的烟火气。光线里还残留有为辟邪罩在全套公服外的大红外氅的血色。地上的血泊中的头发丝里还残留着为了行刑时不呛刀口而给死囚梳头用的刨花水味。

黄土地上,酒、血、人头发等混在一起,再经人的鞋底一通践踏,形成泥泞黏糊糊的一滩。

伯颜在听到身后那声“斩”字时下意识的在骆驼背上回首侧望,他看见了那个曾经诬告他的别吉里迷失的人头脱离了脖颈,腔子里的腥烈热血如泉水般喷溅了一地。那颗头滚落在地上,面孔却刚刚巧朝向外侧,让伯颜能模糊的见到那已离开躯体的头颅上的表情。那人头瞪着眼,长着嘴巴,似乎要说些什么。那眼睛里流露出的表情有惊惧、有愤怒、有不解也有不甘愿。

啊!他死了!死了!告密者死了!但没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因为告密者是工具,是棋子。合汗用完即扔。所有人都可以做合汗的工具,他伯颜也可以。但他们都免不了被扔掉的命运。今天是别吉里迷失,谁知道明天又会是谁。

雌骆驼宰伊娜迈着优雅的步伐,驮着背上的主人回到他在京师的府邸。然后他要启程,回寒冷干燥的哈喇和林去,并带着领受了皇太子宝的皇孙一起前往。在那里,他将做合汗孙子的导师、代父和奴仆。

伯颜自始至终没弄清那个告密者是如何得知他在私下里对教内朋友所说的体己话的。他不是已经吸取教训在进入小祈祷所的时候谨慎的将门从里面反锁住了吗?在乃颜被诛杀后,教友们都有疑问。既然乃颜已经皈依了正教,为何又会被合汗所统领的大多数为异教徒的军队所击杀?如此看来,安拉的公义在哪里?安拉的大能又在哪里呢?

他们偷偷的聚在一处谈论这件事体,左思右想都得不出一个可以说服自身的答案。他们曾想到是不是要去求问教会的长老们,但是又怕被责备为对安拉的公正和全能没有信心。谁也不愿意被说成是“小信德”的人,因为那是一个耻辱的形容词。

伯颜常同这些满怀疑虑与失望的教友们在一起,他想重振他们对教会的信心,于是鼓励大家通过祈祷向安拉求得问题的答案。在祈祷中,伯颜看见了先知阿尤布。他相信这是上主给予的启示。即蒙受苦难者并未被造物主放弃,相反造物主用磨难拣选了他们,使他们通过蒙难而蒙福。

“不要为我们已死的兄弟们感到忧伤。”伯颜对那些失望和怀疑的教友们说,以试图鼓起他们相信的勇气。他说:“蒙难的兄弟们已经同我们的主在一起了。他们只是先我们一步而走。在天堂里等着我们。如果他们是真心信仰的,他们的信德足够坚定,就必然会被主耀升至天堂。”

然后他们在狭窄的小礼拜所内相互之间手拉着手,一起低声为那些死去的灵魂默念求恕词。求上主安拉饶恕那些犯过罪但又有信德的兄弟们,使他们能免于地狱的刑罚。

伯颜现在回忆起那时在小礼拜所中的情形,还觉得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谁出卖了自己。是随同一起礼拜祈祷的众兄弟里的一个吗?如果是,又会是谁?如果并非他们中间的一个,那就一定是有什么人偷偷的躲在门外偷听了。谁会偷听这些?他受谁的派遣前来刺探秘密?伯颜怀疑自己身边是不是已经有了内贼。从前曾有努尔和宰娜布企图下毒毒死他,现在又是谁呢?

别吉里迷失不仅诬告伯颜同情乃颜乱党,还伪造伯颜笔迹诬告他私下里与海都勾搭连通。说他“出镇哈喇和林经年累月,却无尺寸之功,空耗国家钱粮无数,论罪当死。”当合汗把那封模仿伯颜笔迹写的信件,作为诬告的证物给伯颜看时,他简直心脏病要发作,天旋地转,一下子就瘫软在合汗面前的地毯上了。

伯颜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怎么这么多的诬告全指向他一个人呢?他得罪了谁?是谁在监视他并恨他?是谁一次又一次的玩弄他那可怜的自尊并以羞辱他为乐事?他的生命还有存在的意义吗?难道他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扮演蒙冤受难的对象?从而满足合汗体惜忠臣为他翻案而被称颂为天下明君的虚荣心?他的合汗是不是在拿他当一具获取世间虚荣的工具?他除了做这工具外,对于他所侍奉的合汗,还有其他的用处吗?如果答案是“是”的话,该多么的令人绝望啊!他的合汗需要一个能展现自己伟大、贤明与公正的受难者,而他选中了的正是他。

他的合汗并不关心他是否真的冤屈,他只要他来扮演一个被冤屈的角色。而他作为一个奴婢,除了配合表演外,没有其他途径可走。

作为一个卑微的奴婢,伯颜的身份总是随着合汗心情的好坏而任意的改换着。合汗想要他成为什么,伯颜就得成为什么。没半分可商量的余地。比如,在昨夜以前,伯颜还以罪犯的身份被禁锢于狱所,而今天一早,他就奇迹般的获得了合汗的饶恕成为了受冤屈的“忠良”。合汗为了让他解气,甚至把亲眼观看别吉里迷失行刑的权利给了刚刚走出狱所的他。当他以酒为受死刑者送了行,“怆然不顾而返”的时候,合汗甚至带着一种小小的幸灾乐祸问他因何“不忍亲眼看着仇人人头落地。”而伯颜能回答的则只有“别吉里迷失有罪被斩是天道公正而已。”这一句听着连他自己都心虚的话。

伯颜还能说什么呢?合汗要杀别吉里迷失便杀了,与他伯颜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他伯颜可以佐佑圣意,改变别吉里迷失的祸福吗?断然不是。他与别吉里迷失其实是一样的,都是被合汗牢牢攥在手心里的工具而已。所以当合汗试探他时,他只能以“天意”做搪塞,当做自己蒙混过关的理由。而合汗,则用那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旧明察秋毫的眼睛,将他上下打量的浑身战栗。他觉得自己在合汗目光中暴露无遗、无所遁形。他所有的心事,都瞒不过合汗的洞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