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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是捕貂的季节,哈喇和林伯颜府邸中也挂满了鞣制好的毛皮。那些刮去了油脂的貂、狐狸、兔狲和塔拉不花的皮张在院子里堆成一座小山,然后再由人一张张的挂起来通风。

冬季也是给马驹剪开鼻孔的季节,小马鼻孔里喷出凝结的霜一样的白色雾气。然后用一把专门剪开鼻孔的剪刀给它们开鼻孔。被豁开鼻孔的豁鼻马呼吸会比一般的马更顺畅。

叶齐德,也就是被伯颜从石刑坑里搭救出来的舞僮米里哈,现在已经改回了男孩的名字,这名字是伯颜叫他自己挑选的。他和另外一个唱戏出身的男孩纳尔金,此时正盘腿坐在冬天火烧的很旺的热炕上,用剪子一刀一刀的细细的剪着红纸做的窗花。

窗户纸的新换过的牙白色高丽纸,糊的非常平整。

大都丞相府邸里也是一片温暖如春。几位夫人太太妾室婢女带着两个还在继续吃奶妈奶的双胞胎男孩玩儿。两个吃奶娃娃随合汗去避暑上都转悠了一圈以后,越发出落的漂亮了。当然,哥哥的风头始终超过弟弟。据说合汗在上都抱着老大买迪爱的不肯撒手,似乎怕一松开手买迪就化作带翅膀的小天使飞了。合汗经常捏起买迪的一撮柔软打卷儿的小金发,放在自己鼻下嗅着,贪婪的吸吮着这柔软金发上散出的奶香味儿。小买迪无论何时都如众星捧月一样周围有一圈合汗专门拨给伺候他的人。合汗最喜欢的就是把肉肉嫩嫩的买迪托在自己苍老的臂弯里举的高高的,然后笑着给周围的奴婢展示买迪嫩嫩的小腿之间的鸟鸟。

哦,我的小宝贝。合汗一个人时总是凝视着漂亮的小宝贝喃喃自语。多可爱的小鸟鸟。你长大了要比你爸爸还更俊美呢。

圣诞前夜那天的清晨,纳尔金和叶齐德得了伯颜给的几小块碎金子和十来贯至元通宝钱,去位于清真寺附近的一条街市上买裁新衣裳的料子。

到晚上的时候,纳尔金一个人回来了,叶齐德却没跟着一起回府。伯颜见叶齐德没了,异常的焦虑,于是逼问纳尔金。纳尔金的脸上满是泪痕,在伯颜的再三追问下,终于哭唧唧的抹着眼泪说,是几个清真寺的人在买丝绸料子和绣品的铺子里把他们两人给堵住了。

那些人把叶齐德杀了并将尸首给带走了,纳尔金趴在伯颜怀里哆哆嗦嗦的说。他眼里满是对当时情景的恐惧无助。

伯颜听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想,完了。叶齐德八成是连尸首都不会还给自己了。那些穆斯林做的真绝,够狠!

纳尔金断断续续的回忆他们俩早上去那家店子的经过。

那是家波斯人开的店铺。里面挂满了从河中、埃及和印度等地方贩来的各种名贵细棉麻料子以及纯桑蚕丝的织锦。里间屋则专门售卖穆斯林妇女们最喜欢的,用克什米尔帕帕尔玛什微针绣法绣制,工艺绝美精妙绝伦的野生藏羚羊绒的沙突什和昌什吉高原羊绒的帕什米纳围巾。楼上还有一层是买各种刺绣长袍和帽子的。老板说凡是珍物皆藏楼上,一般客人不会领上去看,除非是识货者,或者真正买得起的大户人家。

纳尔金回忆道,店主人对我们格外的殷勤,引着我们俩一件货品一件货品的细看。并拿出一顶上面缀着纯银通草纹饰物的巴尔蒂斯坦绣花平顶帽让叶齐德试戴。还推荐那些用高山羚羊绒绣成的帕什米纳披肩。其中有一条骨螺紫色的,上面用拉齐普特人的格塔剌绣法绣满了金银线西番莲并坠饰着印度琉璃、珍珠和闪闪发光的各色宝石打磨的薄片。

我当时觉得我们在这店里已经停留的太长了。暗暗扯叶齐德的衣角。但是他没有打算走的意思。那些刺绣的衣裙、头巾和衫袍太迷人了。

店主向上面二楼指了指说,真正的稀世珍货其实在上面,问我们要不要看。我想走,但叶齐德执意要上楼。

楼梯很窄也很陡,纳尔金继续自己的回忆。

他说,我们踩着“吱嘎”作响的木质楼梯板上了二层。很奇怪的二楼居然没开窗子而是遮着丝绒帘幕。这弄的屋里很暗。主人家点燃了油灯才让屋子里亮起来。房间里散发着巴兰香的浓郁气味。店家给叶齐德看一条帕坦绣金长袍,说是要十粒碎金才能买得起。我看见了,的确奢华异常。刺绣的底料是深紫红色丝绒,用的是波斯人的扎剌多吉绣,金线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胸口处的装饰是两只对头曲颈、正以喙啄食自己身上羽毛的用水晶玻璃圆片绣出来的雄孔雀。那对孔雀的尾部翎毛以蓝丝线夹金线绣出,丝丝入扣精致非常。尾翎中心处居然缀了小鸽子蛋那样大的数枚蓝宝石饰片。在幽暗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色光泽。

店主人笑着让叶齐德拿过那件奢华无比的丝绒袍子在身上比着,又将一对克里特式蛇口缠臂金及一对吉忽穆卡碗铃耳饰推荐叶齐德试戴。这些饰物太美了。叶齐德试了一件又一件,几乎忘记了时间。屋里燃的香让人舒缓松弛,有昏昏欲睡的趋势。

我打了个哈气,想想自己在这里到底呆了几个时辰了。无意间看见镜子里居然不止我们三人。我被镜子里映出的那个陌生的男人吓了一跳,顿时清醒了过来。才发现,一把锋利的刀子已经抵在我自己的脖子上。叶齐德则已经被对面那男人迅速而无声无息的放到,他颈中的血流了一地,不过那血迹全部被地板上铺着的那条厚实的帕拉孜手织驼毛毯子吸收了。

我吓得哭着求他们饶过我,对方只冷冷的盯了我一眼,然后恶狠狠的说了声,滚!

我慌忙寻找那条上来时的狭窄楼梯。后面行凶的男人以威胁的口吻说这是正义的伸张,即使让大人您得知他们也绝不妥协。他说沙利亚法庭的裁决不能因卡费勒的干预而蒙羞。即使豁出去闹到血洗哈喇和林全城,也必歼灭鲁特的族群。穆斯林绝不放任索多玛的罪恶充斥在这城里。

纳尔金的诉说里带着充足的哭腔与惧怕。伯颜几乎能想见那场实施在挂满了华丽衣袍的狭小局促的木质二层小楼里的谋杀。穆斯林是有预谋的,并且他们已经做好了即使同归于尽也必践行教法的准备。谁同伊斯兰做对,他们就送谁下火狱。哪怕连自己的性命一起搭进去他们也在所不惜。软弱的卡迪与穆夫提已经严重激怒了虔信者,吉哈德的剑一旦出鞘,不饮人血必不还鞘。

纳尔金的衣服上还隐约的带着人类的血腥气味。这个孩子已经吓到魂飞魄散。伯颜兀自攥紧了拳头,却虚弱无力的没有可以打出去的方向。

他能清算谁呢?穆斯林吗?教法自治不仅惠及穆斯林也同样使哈喇和林的基督徒受惠。所有易普拉辛的教生都在这里面得福有份。如果他以哈喇和林长官的名义取缔了一神教信徒的司法自治权,就意味着让基督徒的玛尔和穆斯林的卡迪一起丧失治理本教内信众的权利。这事是明摆着的。再说,对于鲁特一族的罪人、索多玛民众的罪恶,《圣经》与《古兰》都言明了给与这等人的刑罚是死亡与地狱,即使天地都废去了,他们也永不得赦免。

悲哉!连伯颜自己都是此等罪人!他又能揭露谁呢?!罪人无法宽恕罪人,罪人也同样无权审判罪人!叶齐德的死安拉早有预判,只是他伯颜想逆天改命,却不知安拉真的是为所欲为的。

正当伯颜在自己的遐想中陷落于出神的状态内时,哈喇和林教堂召唤信徒做圣诞前夜礼拜的钟声响了。尤里手中拿着专为圣诞前夜预备好的白蜡烛,兴冲冲的在院子里叫到:

“大人!我们一起上教堂去!快来做礼拜啦!”

伯颜在礼拜仪式中一直走神,神职人员的读经和布道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他心里只想着死掉的叶齐德。那个孩子的小脸一直苍白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周围是一片沸腾的血海。大地裂开一道口子,下面是蒸腾翻滚着的泛着火星子的滚烫岩浆。伯颜真想失声痛哭,因为他发现他真的软弱而无力,想做什么都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