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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八溟子 980 字 4个月前

她走到窗户旁边,抬头看了看天,虽然依然阴沉,但总觉得阴霾背后有艳阳,她慢慢扬起头,闭上眼睛,想象着外头是最明媚的一轮红日,任凭这天光肆意地倾泻在脸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是的,从当年父亲在北平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设立北平特别市,简称北平,1949年更名北京。被任独清的汽车撞成重伤后,就再也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梁琇本以为,战争爆发后四散飘零,会让她为父报仇的决心和行动落空。

当年北平特别市参事任独清的汽车在闹市横冲直撞,导致燕京大学著名经济学教授梁平芜被无辜卷入车底。任参事不但不施救,反而逃之夭夭,后来更是缩在家中闭门不出。

这件事情当时传遍了校园,同学们怒气冲天,有去请愿的,有写文章控诉的,最终都无果而终。

等到梁家真要去打官司讨公道时,得到的消息竟然是,任独清早已偷偷南下了,具体到了哪里,没人说的清!

可怜梁平芜一个留美又留德、学富五车、深受学生爱戴的著名学者,就这样生生因为车祸造成的重度伤残,被强行按倒在了病床上。

两年,梁平芜瘫痪了整整两年。

当年所有的宏图远志,那些写了一半的书稿,那些正在构思的雄文,都被车轮彻底碾碎。这期间,梁琇的妈妈席自华扛下了照顾丈夫的重担。这个昔日的千金小姐,两年间不离不弃,给了梁平芜最后的温暖和尊严。

没了父亲的收入,家里越来越艰难。幸得外祖父的接济,还有老人家去世后留下的一点家产,梁家才维系了生活,梁琇和哥哥梁璈,才得以继续学业。等到梁璈终于毕业,家中境况开始有点起色了,七七事变爆发了。

随意屠戮,虐杀取乐,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糟糕的消息不断涌来,她简直吓坏了。她无法想象人怎么能干出那样的事,或者干出那样事的,还能不能算作人。

随着战事的推进,越来越多人开始放弃幻想,逃离这座古都。但是她不会离开,她觉得她死也会死在北平。因为她的父亲在这,他们全家都不会扔下伤残的父亲自顾自逃命去。

但是,梁平芜和席自华不这么想,他们想让孩子活,哪怕走得远远的,也要活着。

所以,在远处传来隆隆炮声之时,梁平芜就开始绝食,本就是病残之躯,不吃东西后,更是迅速凋零。席自华看在眼里,心在滴血,劝不动也劝不住,最后顺了他的心意。

她看着丈夫脸上生命的气息一点点消散,最后的眼波里,是对她和孩子的无尽眷恋,也有对自己不再拖累家人的解脱。

她懂他。

席自华对两个恸哭的孩子说了最后的话——

“梁璈,梁琇,你二人皆已成年。为父为母于抚养你二人之事上,已无遗憾。我二人已然老迈,你兄妹正值韶华。可恨日寇夺我梁家天伦之乐,我俩是看不到子孙满堂的那一天了。你兄妹切记,你父亲和我将来孤坟野鬼,你二人只得对天祭拜,是那日寇所害。城外的累累白骨,是他们无法偿还的血债。先人留下的国土,不是为了让他们祸害的。你们要好好活着,活着把这帮畜生赶出中国。”

跟孩子交代完,她就安静地伏在梁平芜身边。

她怎么会让她的平芜等太久,她早都提前吃足了药,握着他的手,随他去了。

梁琇就那样仰着头,她没法睁开眼,因为泪水会把视线模糊得什么都看不到。热泪顺着脸颊流过脖子,把衣领洇湿了一片。她很久都没这么哭过了,两年多以前的那些她想要尘封却又不敢有丝毫忘却的记忆,又向她翻卷袭来。但这次,她不用再躲、不用再克制、不用再骂自己无能了——她,为父报仇了。

泪水,想流就流吧。

安葬完父母后,兄妹二人开始随难民潮南逃,结果一阵空袭过后,哥哥又失散了,不知死活。

直到一九三九年的秋天,梁琇才辗转来到上海,其间种种,她只深深藏在心底,不为外人道。

如果父亲当年没有被任独清的汽车撞了,就不会自尽,母亲也不会随父亲而去。出事前,双亲身体都硬朗康健,他们肯定会一同离开北平,可能哥哥就不会失散,也许现在仍是一家四口。

她如今孤零零一个人,至亲离散,阴阳两隔。她曾想即便变成厉鬼,也不能让任独清好过。没想到老天开眼,她真的把这个杀父仇人,软骨头的汉奸,往黄泉路上好好送上了一程。

她倏地睁开眼睛,腾地起身,抓起那张报纸一撕两半,任独清的尸体照片,顿时身首异处。

她的这一幕,被门口站着的人,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