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领我出门,路上?难得给我买了一块糖吃,我起先还疑惑父亲今日为?何?这般温柔,直到走到半路,我才知道他要将我卖给勾栏,换三?十两银子?,比月县一般男子?能给的彩礼钱更高?一些。”

“就算我没?读过书,也知道勾栏不是好地方,当街大哭大闹,躺地打滚。”

“当时胡大人新官上?任,出来?逛逛,恰好路过,遇见我的事。”

“听说胡大人原本经商,手?头倒是不缺银两,他见我年纪小?,又哭得厉害,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就给我父亲三?十两银子?,让他不要卖我,等我再大个一两岁,再正正经经送去嫁人。”

“我在街上?这么一闹,父亲本来?已经被闹得很难看,胡大人又是知县,他不敢不从,只好感?恩戴德地拿了钱带我回家。”

说到这里?,媚儿无奈苦笑,又摇摇头道:“不过家里?哪里?还有我的位置,父亲继母和弟弟才是一家三?口,我在里?头恐怕碍眼得很。

“所以没?多久,父亲又寻了个由头把我卖了,只是这回地方好点,是卖进焦家当丫鬟。我后来?才知道,焦家父子?好色,所以焦家管家为?了讨好老爷少爷,会高?价去挑有姿色的丫鬟,我之所以会被送进焦家,大概也是如?此。

“虽然最后还是被卖了,但无论如?何?,在焦家当丫鬟,总比被卖进勾栏里?好。而且,胡大人曾经试图救我的恩情,我也记住了。从那以后,我就深信不疑他是个善良的好官,只要是关于胡大人的事,我就会四处打听,别人夸他我就高?兴,若听到有人骂他,我还要生气。”

“所以,后来?发现胡大人私下经常出入焦家的时候,我开心极了。”

说着,媚儿又自嘲一笑,道:“大概三?年前,我成了焦子?豪的妾,他对自己?的女人不太设防,又经常喝醉。机缘巧合之下,让我发现了焦家起家的秘密。

“我那时也是蠢,光顾着义愤填膺,以为?判案就跟话本里?一样,含冤者逃出牢笼,找到青天大老爷,然后大老爷惊堂木一拍,一众罪犯只能束手?就擒。

“于是我凭着一腔自以为?是的正义感?,趁着某日胡大人来?焦家的功夫,偷偷去找胡知县,将焦家的隐情告诉了他。

“说实?话……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内心想法可能也不止如?此。或许我其实?还想借着这个举动,在胡大人面前表现得很勇敢善良,希望他觉得我与众不同吧……”

媚儿恍惚了一下,稍作停顿,才继续往下说——

她道:“其实?胡大人与焦家来?往足有好几年,但是他起初看起来?意气风发,而时间越长,就越显得疲惫。到我告诉他事情经过的时候,是两年前,当时他已经时常皱着眉头。

“我怕他不信,还偷出了一部分约莫是焦家账本的东西,交给胡大人。胡大人大略翻完,神情更加严肃。

“他跟我说,让我稍安勿躁,不要暴露自己?的想法,他会处理。我自以为?立了大功,事情应该就会到此结束,沾沾自喜,就在家里?等着胡大人审理焦家的好消息。

“谁知道过了半年,焦家没?有半点事情,反倒是胡知县,这么一个清白的好官,忽然死了!”

话音刚落,媚儿的眼角已经倏然流下两行泪来?,止都止不住。

这件事显然对她冲击巨大,彻底颠覆了原本的观念,也击碎了她原本的天真。

谢知秋默然,只是从袖中?摸出一帕方巾,静静地递给她。

媚儿当时大约只有十六七岁,一辈子?没?出过月县,知县老爷对她来?说那就是天大的官了,哪里?想得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谢知秋不太确定媚儿当时是不是已经知道存在刘求荣这么个人,但她料想媚儿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清楚吏部侍郎是个什么概念,不清楚这种官的权势与一介地方知县是云泥之别。

在谢知秋看来?,这桩事情不能完全归咎于媚儿。

毕竟媚儿不懂官场弯弯道道,但胡知县本人应该多少是明白的。胡知县在做出某种选择的时候,恐怕就料想过后果。

这时,媚儿犹豫片刻,还是接过谢知秋的方巾,默默扭过头去擦眼泪。

她说:“那之后,我一直很后悔。我意识到我其实?一直没?发现这件事到底有多可怕,只是一厢情愿地将责任和危险都推给胡大人去承担,然后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傻傻地等着青天大老爷来?为?百姓做主。

“如?果不是我,胡大人又怎么会死呢?

“所以,我想弥补自己?犯下的大错。月县没?有胡知县了,但不平之事还有很多。胡大人这般前途无量,都愿意舍身险境,那我这一条贱命,还有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