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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校对版] 九指书魔 3012 字 2023-03-20

常思豪笑道:“先生说笑了,我一个握刀把子的粗人,哪有那个本事。”梁伯龙敛容道:“是是,常兄弟是战场杀敌的英雄好汉,怎能做个下贱的戏子?吾失言哉,失言哉。”常思豪的握刀把子本指自己在军中剔骨拆肉做厨子的时候,见他误会,忙道:“先生作戏细腻入微,赏心悦目,唱功更是一流,我这嗓子也不行,是真无自信学好,绝无鄙视戏子之意。其实我感觉作戏与武功大有相通之处,日后若有机会,还真当了解一二,以做触类旁通之用。”

梁伯龙道:“哪那许多日后的机会?常兄弟这话也弗过是托辞罢了。假哉,好假哉。”

常思豪暗道惭愧。心知在戏子面前,自是作不得戏,拱手笑道:“如此现在便请先生指教几手如何?”

梁伯龙大喜,他本来便是戏痴,给别人说戏正是最大乐事。站起身来,说道:“好,侬且来窥。”说着膝上生弯,身子微沉,整体有了弹性,手撩衣襟,鞋尖一挑,在包厢中行走起来,步速急中见徐,轻灵之中又不失沉稳,迈步之时头顶不见起伏。刘金吾知道他若是穿了戏装,如此行来便如旱地行船,上身不动,脚下衣袍如波起浪,便像水面上滑出去的一般,最能表现遇人欣喜,兴冲冲奔去的心情。脱口赞道:“好功夫!”

演戏和武功都是肢体动作,常思豪一见之下便看得明白,也站起身来,随后跟学,只行几步,便找见诀窍,他身上有天机步的底子,学这动作无非是步法的变化,自是轻松之极,走上两圈,直看得梁伯龙瞠目结舌,连连赞道:“好悟性哉!好悟性哉!”又连着展示好几个动作,见常思豪都轻松学会,不禁更来了兴致,想了一想,道:“看吾介个。”

他踱了几步,调了十数个呼吸之后,缓缓而静,转过身来,脸上浮生出淡淡的笑意,眼神中便起了一种柔情,似愁略喜,仿佛一个闺阁女子看久了书,有些乏累,有些感伤,推动窗棂,抬起了眼睛望向窗外,看见了景,又不见景,一颗心仍在书页里悲欢。跟着,心思回神,被阳光略刺了眼,抬手轻遮,长睫垂低,憧憬消散,情绪里有了被现实滞赘的无奈与感慨,身子横向略旋,肩头松下,在一口气呼出之间,目光柔柔随袖而落,便似有一股惆寥被轻轻掸去,却哀而不伤,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沉静与仔细。

其实只是推窗、掸袖这一两个动作,然而与表情合在一处,连贯下来,情景如生,尤其抬手遮额之时,在座三人看得瞳孔为之一收,仿佛眼中也都同时映进了阳光。刘金吾看得尤其入神,若非对方身材高壮满面虬髯,只怕真要将他当做谁家的姑娘。饶是如此,心中仍有几分倾慕难散。

梁伯龙笑向常思豪道:“侬来。”

常思豪僵立半晌,脸上表情左变右变,古怪之极,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拱手失笑道:“这个真是不行了。”梁伯龙大笑。刘金吾赞叹道:“先生作戏,惟妙惟肖,真古今第一人也!”

梁伯龙笑道:“第一人之说,那是夸大哉。作戏一听一看,听的是唱腔歌喉,看的是身段做派,声音动作,缺一弗可。声音乃是天资,肉嗓嗓生的弗佳,那便莫法子,而动作却可后天雕琢。要想身段好,必得两样东西。”他说到这儿却又一停,举杯喝酒,笑眼瞧着三人。

刘金吾抓耳挠腮,只盼他这杯酒快些下肚,可梁伯龙这口酒却细啧慢品,迟迟喝不完。

常思豪学着南方话音笑道:“先生作戏急杀人,讲戏也要留扣子哉?”

梁伯龙哈哈一笑:“这是吾戏行的千金一口春,向弗传外,但今日都是好朋友,也无所谓哉!”搁杯于桌:“其实说白也简单。一是要学会眼中出神,二是要学会用骨头说话,所谓骨动肉松身弗僵,眼波流转似水行哉。”说话间指作莲花,明眸若盼,一眼瞥来,惹得刘金吾手舞足蹈,大声叫好。

常思豪微凝二目,心中反复咀嚼“眼中出神、骨头说话”这两句,缓缓踱步,轻轻抬手、微笑,感受筋骨肌肉与精神的联动,回想着刚才梁伯龙的一颦一笑、种种情思,想像自己是一个女子,蓦然之间,好像看见了顾思衣,又走近去,与她融为一体,内心里起了一种温柔涟漪,吞吐包容着原本的阳刚,眼中顿时有了对天地万物的爱怜,泪水不由自主地盈溢,好像屠夫忽然在一滴血里找见了慈悲,心情随之蓦然激荡如潮,内息同时涌起,就如同当日观水颜香无声虚奏、看长孙笑迟写书法时情景一般不二。

这内息像一个无形的自我,又如同盛在皮囊中的水人,在体内摇晃冲突,缓缓沸腾,暖融融地将全身层层浸透,舒服之极,筋肉一块块松散开来,仿佛正被炖烂脱骨融于水中。他心中一惊又懒,想抬臂却无丝毫力气,同时感觉身上已然松到极致,瞬间失力,连眼皮也沉重无比,不由自主地闭合,全部肌肉向下脱坠,如洪水浸泡后的土坍壁颓,转眼间便只剩得一副白白的骨架立在地上,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