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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纯睁着一双大眼睛:“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事情才算是轰轰烈烈?莫非你还想学那唐宗宋祖般开创一番基业么?”

苏探晴略一思索,唇边露出一丝隐含深意的笑容:“在我看来,所谓轰轰烈烈并非是要名垂千古、青史留名,英雄亦不过是机缘巧合下可以拔剑而起绝不退避的普通人而已。试想汉祖剑斩白蛇、唐宗玄武兵变,何尝不都是在绝境之下不得不为。我只希望自己能把握好人生每一个选择,当遇见坎坷困境时,亦可以昂首……”他微一停顿,握紧拳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挑战命运!”

林纯微微一震,她本以为苏探晴不过是一名冷血杀手,虽有几日相处,却从未看破他内心深处的思想,此刻于不经意间坦露心声,浑若变了一个人般。听着他口若悬河,再望着他眉飞色舞神情中隐隐流露出的一份坚毅,一份异样的情绪不知不觉涌上,另一个影子又悄悄浮上心头……沉思良久,方轻轻一叹:“我生为女子,只知命运无常,信与不信似乎并无太多的分别。比如我生下来便失去父母,不能尽孝于双亲膝前。幸有义父收养,方可得保性命,更能修习上乘武功,做一般女子不能做的事情;但如果父母尚在,或许我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日后相夫教子,平凡一生。其中的福祸得失怎么也说不清楚,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无从更改……”她叹了一口气,望着苏探晴:“你可相信命运么?”

苏探晴摇摇头。林纯追问道:“为什么?”

苏探晴道:“我小时候替村中一家富户放牛为生,受尽了冷眼辱骂,看到其它小孩子都可在父母面前撒娇承欢,自己却是孤若伶仃,也曾嗟叹身世,自觉卑贱,心志凌落。那时却有一位姓郭的教书先生对我讲了一个故事,却令我大受教益,从此知道了命运虽是不可捉摸,却如刀锋般有利有钝,若能坦然面对,以平常心对之,方可通达天地,不为其所约束。你若有心,我便讲给你听。”

林纯拍手叫道:“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快说给我听。”

苏探晴缓缓道:“从前有两户人家比邻而居,一户富商,一户贫寒,两家虽是贫富悬殊,却恰好于同日同刻各产下两名男婴。那富商老来得子,心情大悦,便出资大宴三日,还请来一位远近闻名的算命先生为其子推算八字。那位算命先生批算良久,开口便说此子命相不凡,八字暗合天意,乃是文曲星转世而生,日后定可红榜高中,封相拜官;恰好那对贫贱夫妇亦在场,非要算命先生也替自家孩儿批命算相,那算命先生如何想得到两婴竟是同日同时所生,若说那贫家孩子亦是文曲星投胎,岂非引富商不快,灵机一动,便胡诌那贫家孩儿乃是文曲星属下书僮转世,虽注定一世清贫,却可替那富商公子磨墨铺纸,以助下凡文曲星日后荣华富贵。那富商深信其言,当下便将那贫家孩儿收为义子,过了几年后又请来先生给二个孩子教文识字,只待那富商公子成年后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那两个孩子渐渐长大,都是一般的聪明伶俐,识字断文出口成章,周围人对那算命先生的话更是深信不疑。但两个孩子的心态上却是大不相同,那富商公子只道自己命带华贵,不免骄气横生,动辄贪玩闯祸,不求上进;而那贫家少年却自知寄人蓠下命薄福浅,处处容让,只是努力攻读诗书,时日一久,终分高下。待二人长到十八岁后去京城赶考,金榜题名的竟是那贫家少年,而富家公子最后名落孙山,终其一生,再无所为。”

林纯听到这里,若有所悟轻轻点头。

苏探晴续道:“所以在我看来,生命原是平等,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不管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还是那些在茫茫红尘中庸碌无为的人们,或为生计奔波,或为理想奋斗,皆是埋首沉迷于人世纷争而不能自拔,又有谁能真正堪破生死荣辱。无论如何卑微或伟大、愚顽或智慧,到头来亦不过一抔黄土掩坟。一生所为,到底是落得名留青史还是遗臭万年,又岂是我辈所能臆度?”他似深有所感,长长叹了一口气,续道:“小时候我本是最喜欢听那些英雄好汉的故事,深信他们皆是天宫星宿下凡,所以在人世上才能那般轰轰烈烈,留下千古吟唱的传奇。可随着年龄渐长,终于明白其实人与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所欠的只是一份机遇与努力而已。命运虽给我们安排了一场无从抗拒的身世,却未必安排好了我们未来的道路,无论出身贫贱富贵,只要好好珍惜自己,日后也必有所为,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成事虽然在天,谋事却在于人之本身!”

林纯听得目瞪口呆,这些问题她从未听人说过,仔细一想似也不失道理,千万感触涌上不知从何说起,怅然良久,一时但觉得天地万物间,随处都可感受生命的真谛,人世浮沉,世事如棋,所有生死名利皆是微不足道的一份虚幻,唯有此星空月照下的美丽方是最真实的一刻……抬头望着苏探晴,轻轻一声叹息,语气中似带着一份温柔的要求:“请你再给我吹一曲,好么?”

苏探晴取出怀中木笛,横于唇边,柔声道:“好,我再给你吹一首旧曲子。”

笛声再度响起,惊起林中夜鸟。却一改刚才的清昂嘹亮,那一线清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缓缓传来,如一道穿透暗夜的温柔阳光,在耳边低徊千转,若断若续。

林纯亦喜音律,却从未听过这首曲子。听那笛调转折多变,不守成规,音与音间的衔接亦没有任何强烈的变化或突起的高潮,却另有一种笃定的意味,犹如一人独处山野间望着高山流水自问自答……

原来苏探晴此刻所吹得乃是流传于江南乡间的小调,故并不同普通笛曲。当年他在金陵城郊山神庙中初遇顾凌云时吹得正是此曲。随着笛声抑扬,苏探晴念及身陷牢笼的好兄弟,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份深深的怀念,笛音由心生,亦是渐趋凄迷。

林纯正听得痴醉,笛声忽停。只见苏探晴蓦然纵身而起,跃上高高树干,一声轻喝,如一只飞翔的大鸟般往数丈外的一棵大树扑去。随着他身形一动,从那大树叶缝间亦跃出了一道黑影。

林纯吃了一惊,万万料不到竟有人会不知不觉中潜近,看那棵大树长得十分茂盛,枝叶招摇,密不透风,正是最利于隐藏形迹的处所,若非苏探晴出手引出那黑影,实是难以发现。此人能不知不觉掩近他二人身旁,武功绝对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