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前世今生

他踏入秦府门匾下时,有一瞬间的恍惚。

以往他在京中时,每次回家,门口都会站着一尾白裙,他进门来什么都不用说,一切都会被安排好,他只需跟在白青柠身后,回到莲院,便能卸下一身疲惫休息。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黑靴落下时,秦府内的仓惶闹声传入到了耳廓里,秦山岳疲惫了一天的心神又一次绷紧,他拧眉走入院中,就瞧见几个嬷嬷拖拽着赵红珠,赵红珠发鬓都乱了,挣扎着反抗。

那新做的绿色披风被扯掉在了地上,被踩过,留下泥泞的脚印,深深地刺痛了秦山岳的眼。

“住手!”秦山岳一声爆呵,将所有女人的尖叫吵闹声都给压下去了,嬷嬷丫鬟们都跪了一地,而赵红珠被人拉扯着跌坐在地上,听见秦山岳的声音的时候,她红着眼望向了秦山岳。

秦山岳被她那一眼看碎了心神,匆匆走上前,虎豹般有力的手臂一展,捞着赵红珠的后背与膝弯,轻松一提,便将赵红珠提起来了。

赵红珠窝在秦山岳的胸口,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一只手揪着秦山岳的衣襟,哽咽着抽泣,单薄的身体像是随时都能晕过去一般。

秦山岳一时怒急攻心,问都没问,直接给了最近的一个嬷嬷一脚,把对方踹的捂着肩膀“嗷”的一声倒在了地上,然后转身,抱着赵红珠进了暖香阁。

暖香阁里一片混乱,桌椅都被人推倒了,赵红珠的衣物和首饰散乱了一地,就连床铺上铺着的被褥都被人扯下来了,秦山岳竟找不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他抱着赵红珠,在满目狼藉中驻足,耳畔全是赵红珠的哭声。

那是隐忍的,委屈的哭声,最开始只是一点,但到了后来几乎震耳欲聋,赵红珠紧紧拥着他,泣不成声的说了所有事情的始末。

白夫人莫名其妙的上门,挑明了她与白云鹤的事情,老夫人怒急攻心,要把她赶出秦家,她挨了个耳光,还被那群嬷嬷将所有东西都翻出来,连人带物一起往外丢。

明明一天前她还是秦家未来的夫人,是那群嬷嬷们争相讨好的主子,可是一转头,她就变成了一把臭鱼烂虾,谁都能来踩一脚,能来骂两句。

若非是她苦熬到秦山岳回来,她现在早已被丢到秦府外头去了。

她说到最后,似乎也没力气哭了,就那样依靠在秦山岳的胸膛上,秦山岳抱着她,听着她混乱的呼吸声,等到她彻底安静下来之后,秦山岳才转身带她去了自己的院子。

秦山岳没成亲前,有个单独的院子,叫焚书院,因为他小时候不爱读书,还偷偷把古书烧掉,假装没有这本书,然后被他父亲追着打,后来他成年独自有院的时候,他父亲半开玩笑的起了焚书院的名字。

他把赵红珠带到了焚书院里。

焚书院里都是他自己的心腹,全都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兵,一个个都是钢纪铁律的男人,他发了话,便不会有人能进来。

“安心休憩,等我回来。”秦山岳把赵红珠放在铺着整洁蓝色粗布的床上,转身一人走向门外。

赵红珠含着泪看向门外,随着秦山岳转身离去,她脸上的悲切委屈都渐渐消散,最后面无表情的望着。

当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了,门外只有残阳落日,秦山岳的脊背挺拔宽阔,几乎挡住了半扇门,细碎的余晖将空气中的灰尘照的细碎飞舞,秦山岳踏着夕阳,出了焚书院,进了老夫人所在的落霞苑。

老夫人还醒着。

她之前险些直接被一口气给气死,赶来的老大夫一看,就知道老夫人今天怕是要糟了,一咬牙,下了一记猛药,用千年老人参吊了药汤,一口气全给老夫人灌下去了。

千年老人参的功效何其霸道,一口灌下去,只有两种结果,一是承受不住药力当场药死,二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一把人,得以延寿,多活个把月的时间,但药效会最大程度的刺激老夫人,最开始是会让人龙精虎猛,但因为药效过大,很快人就会陷入一种又兴奋又疲惫的状态,甚至有些人还会记忆混乱,犹如范进中举般半疯。

以前他有一个当过官的病人,就是食用了千年老人参后,一连半个月都没睡,精力十足却又困顿异常,非说忆起了当年在官场上时的辉煌时候,大半夜要去皇宫给皇上磕头,到最后犹如被野狗咬了一般抽搐死了。

若非秦老夫人实在是要挺不住了,老大夫也不敢下这一剂虎狼之药。

眼下人虽然挺住了,但老大夫知道,往后秦家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所以交代好关键后早早就走了,没敢多呆。

秦山岳到落霞苑的时候,正看见秦老夫人罕见的换了一身精神板正的正红色衣裳,额上绑着一个深红色抹额,将脸上的皱纹都勒的向上了几分,显得一张脸凌厉又紧绷,手里没拿拐杖,一双眼精神烁烁,像是突然充满了劲儿一样,手里竟拿着一把重达十几斤沉的刀,推开一众丫鬟婆子,近乎凶悍一般往门口走。

那是秦老夫人亡夫、秦山岳战死沙场的亲爹的刀。

“娘。”秦山岳心头一紧,语气也放软了三分:“这是在做什么?”

秦老夫人一双眼闪着精光,看见秦山岳的时候,急冲冲的脚步突然顿住,她似乎是打量了两眼,然后才认出来这是她的儿子。

“山岳!”秦老夫人一开口就是高亢的呵斥声,在整个落霞苑前厅里回荡,在寂静凄寥的夜色中显得极为铿锵:“走,随为娘一起去,把那个小浪蹄子从我们秦家赶出去!娘想好了,你的身份,纵是公主也尚得起,何苦挑这么一个下贱东西,娘当初便不该念那么点破旧情,将她引进门来,真是脏了我秦府门楣!”

秦山岳听见“小浪蹄子”“下贱东西”这两个词的时候,浓长的眉头骤然蹙起,语气也冷了两分,如硬刀相撞般冷彻凌厉:“娘,红珠也是您膝下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是什么样的品性,您自当比我还要清楚,此事发生后,她亦是痛不欲生,您何必如此为难与她?”

秦老夫人的脖子一寸一寸的挪向秦山岳,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里迸出两道精光,像是两把刚刀,用力的刮着秦山岳的骨肉。

秦山岳久经战场,自是不怕来自一个花甲老妇的压迫,可是他却不得不怕来自母亲的威严,他僵立片刻后,又一次放软了姿态,拱手做出一个晚辈礼,说道:“娘,您疼疼红珠,也疼疼儿子吧,我们阴差阳错过三年,儿子实在不想再错过了。”

他想把自己的人生掰回到三年前,当做自己没遇到白青柠,从始至终,他娶的就是他的红珠。

秦老夫人从秦山岳开口说话时,便一直那样直勾勾的盯着秦山岳,等秦山岳说完了,她一张脸也涨得通红。

不像是寻常人那种恼火、发怒般的涨红,反而像是整个人都烧起来了一般的红,红中还透着隐隐的黑气,人看起来是精神烁烁、大力磅礴的样子,但是反而更瘦小了些,像是在燃烧自己的血肉,换来片刻的力量般。

“放肆!”秦老夫人的牙关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手里的刀被她颤巍巍的拎起来,声线高亢的喊道:“你是什么身份!你是秦家唯一的嫡子,是当朝将军!你父可享太庙,你为国征战!赵红珠又算个什么东西,连个清白身子都没有,你怎么能娶她?往日情谊是真,但她现在贱如烂泥,你何苦把那脏东西往自己的脸上糊?真叫她进了门,你是要被人骂一辈子的!”

秦老夫人呵斥完之后,就看见她那个儿子站在远处,连拱起的手都没放下去,就那样直挺挺的站在那儿,说:“娘,道理儿子都懂,我就是要她。”

秦老夫人只觉得脑袋嗡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