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洺笑了一声,看看神色极其复杂甚至带着灰心的大理寺卿,再看向上座一直旁听的皇帝:“陛下,臣越听疑问越大,臣想问,我朝制定律法是为了什么?如果一个恶人为恶,受害者在受到伤害之后,摆在眼前的两条路,选择告官竟然比服从恶人更加险恶,这是正常的吗?刚才众位大人都在说以儆效尤止恶天下,臣却不明白,这样的律法世俗,明明白白让百姓不要告官,顺从为恶之人,何来止恶天下?”

“恶人诡计多端,他们只要掌握了善良之人的弱点就能为所欲为,那要我们的律法何用?要我们官员何用?要我们朝廷何用?难道我们是摆设吗!”

“大胆!”礼部尚书大怒。

大理寺卿神色百般变化,从事律法多年,他遇到太多太多案件,柳洺的质问也曾无数次叩在他的心头,他眼神复杂地望着柳洺,许久之后,闭了闭眼朝着皇帝跪下:“请皇上赐罪,臣等无能!”

礼部尚书为什么跳脚,因为柳洺的质问触及了他的利益,也就是礼法高于律法之上。因为礼法高于律法,所以举人选择把女儿嫁给毁女儿清白的无赖。柳洺指责律法旁落,其实就是在指责礼法凌驾律法,视王法于无物。

从一个女人杀夫家全家,到律法、礼法之争,柳洺把大理寺、刑部拉了进来,而且是拉到了自己的阵营。

在古代儒家天下里,律法本就深受礼法影响,但是它不会规定女子必须守寡、规定女子被男人拉手就算毁了清白,柳洺受本案启发,拉起了律法的大旗,势要把礼教打压下去。

“一个女子被毁清白,被逼嫁给施恶的恶人,用父母的一生积蓄供养恶人的全家,丫环被逼死,自己被奴役,这样一个受害者,她不用极端手段,如何为自己讨得公道?诸位大人个个都是学富五经熟读律法,各位大人能否给此女出个主意,如何为自己讨公道,如何回到她本应该拥有的生活?”

“让受害者认倒霉,就是为虎作伥,今日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日自己就是受害者!各位不信的,只要把这个无赖如何娶到举人千金的办法传出去,京城各家女眷敢不敢出门?”

“女子本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礼部侍郎硬邦邦地说。

柳洺冷笑:“我记得令堂每隔七日就要去一趟香山寺,令爱经常出门参加八公主的茶会,齐大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礼部侍郎语滞,憋得脸颊青紫。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之事,朝廷设置律法是为了限制恶人让普通人尽可能自由,如果如礼部侍郎所说,一件恶行发生,事后不思如何完善律法反而粗鲁地禁锢受害者自由,女子本就只能偶尔去上香、茶会,往后这些都不能去了,必须日日在家里,一个好端端的人一天就在一个屋里吃了睡睡了坐,长期以往女子越发体弱,母弱子如何能强?子不强,我朝未来在哪里?”

柳洺口才好反应快,对方谈律法,她就谈受害者的公道在哪里;对方说礼法,她就说礼法害死受害者,让律法形同虚设,让女子越来越弱,以致生出的孩子更加体弱,断送我朝未来。

她懂医术通律法熟读四书五经,还掌握朝上大半人家的后院消息,你讲道理她就和你好好讲,你不讲道理她就拉出你后宅做案例,当着全朝廷的人帮你分析……

皇帝看得目瞪口呆,恨不得为她鼓掌。

到最后,皇帝圣口独断:“此女流放苦寒边关终生,遇赦不赦。”按理该判死刑的,不用凌迟,给她一个痛快的死法也是体现律法公正,但是朝上这些人实在太气人了,这些人越不近人情,皇帝越觉得这个女子可怜,于是最后连死刑都没有判,只判了终身流放。

对老顽固来说,太轻了,她杀的是夫家八口人!四个是长辈!但是有点良知的人都想拍手称快,这家人死得活该!要不是杀人必须受罚,这个女人都不该被流放。

出了朝廷,一帮人故意大声讨论指责柳洺:“乱了礼教终要自食恶果。”柳洺呵呵回应:“只要养好儿子守好做公婆的本分,怕什么儿媳杀你全家?”

“你——枉读圣贤书!”

“曲解圣人言,庸蠹!”

李仁站在柳洺身边,听到这句话问:“柳弟,你说的是真的吗?”

柳洺问:“哪个?”

“你刚刚在朝堂上说,我们都曲解了圣人的意思。”

柳洺认真点头:“当然,即便你不信我的解释,你去看春秋战国甚至往后几百上千年的历史,哪朝哪代像我们当今这样提倡近乎变态的礼教?越接近圣人的时代越明白他的本意,可惜如今的人听信一个闭门造车的书生所谓的注解,却把真正的圣人言抛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