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踱过去撑开直棂窗,外面雪花纷飞,环绕琳琅界的那圈活水始终没有结冰。几片花树的叶子跌进水里,落叶逐着流水,从她眼前奔涌而过。
前殿的铙钹声随风飘过来,她侧耳听,听见朗朗的祈福祝词,咬文嚼字地重申着什么。略顿了会儿,一个侲子从木桥上疾步跑来,看她在窗前站着,叉手行了个礼,到廊下通传说:“娘子们遗失过所,尚书省派人与娘子补办。请三位娘子随小的来,有些情况要询问娘子。”
莲灯心里跳了下,长安果然管辖得很严格,并不是进了神宫就作罢的。过所遗失了必须补办,补办就要问清来龙去脉。她倒无所谓,名义上已经死了的人,还能搪塞,昙奴和转转怎么办?万一把文书发往都护府查证,那事情就难办了。
她定了定神问:“卢长史可在?”
侲子道:“正是长史派小的来请娘子的。”
有卢庆在,尚书省的人多少会担待些。三个人整了整衣裳跟侲子出门,沿着迂回的游廊到了一处屋舍前。太上神宫按照宫殿的规格建造,因此正殿分外宽阔。莲灯抬眼看,两个穿圆领袍,戴展脚幞头的官员面东正襟危坐。再向右一瞥,发现那位云麾将军也在。心里恨他不依不饶,等打发了尚书省的人,非要找机会给他点颜色瞧瞧!
她沉下心,提裙上台阶。殿门上慢悠悠踱过来一个人,穿着阔大的襕袍,背门而立,看身形竟有些眼熟。她脚下略缓,攒起眉头回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殿里众人听见脚步声,调转视线往外看,那个人也回过身来,因为站得高,显得身量特别长。和王阿菩的不修边幅不同,他的每一处都是精雕细琢,耐人寻味的。只是面貌并不熟悉,之前一瞬的犹疑都是错觉。
她不再停顿,快步入殿内,向萧朝都和两位朝廷官员行了一礼。
卢庆比手道:“萧将军不必介绍,娘子们都认识。这二位是萧将军带来,为娘子们补办过所的尚书省左丞及员外郎,要问娘子一些事,娘子不必惊惶。国师目下未出关,但有春官在,一切据实说就是了。”
莲灯回头看,原来那个站在门上的人是司天监春官。她在路上听昙奴讲过,司天监虽然只是太史局的一个分支,然而在太上神宫,却是正根正枝的嫡系。司天监下有春夏秋冬中五官灵台郎,其中春官是五人之首,官职不算高,胜在是国师的左膀右臂,因此即便朝中二三品的大员,也要卖他些许面子。
她打量他,见他眉眼温煦,笑得极其耐烦,觉得春官这个称谓和他的人甚相配。想必转转也是这么认为的,不然不会拽她的衣袖,看人的时候两眼放光。
她呆滞地打了个拱,春官微微抬手,踅身在一旁坐了下来。
那两位尚书省的官员职责在身,问得十分仔细,从哪里来,途径多少关隘,过所在哪里丢失,为什么丢失,一样都不放过。莲灯暗自思量,随意胡诌是不行的,因为每一道关禁都必须签署存档,如果想求证,派个差役跑上几座城,一问便知。所以关内道的州郡不作考虑,还是要在陇右道上做文章。
“行至酒泉,路上遇见一队马贼劫人……”她冲转转一指,“就是劫她。我们为了救她和马贼缠斗,才不慎将过所丢失的。”
转转很配合地点头,哀凄道:“不敢隐瞒相公,奴奴是孤女,跟着叔父卖艺讨生活。叔父对奴不好,原本就过得十分艰难,没想到落进马贼手里,他们说要把奴卖进勾栏,走投无路时恰好遇见她们,求她们把奴救出了火坑。奴是死里逃生的人,身上委实没有过所。相公要捉拿,奴跟你们去,但这两位恩人,还请相公开恩才好。”
左丞闻言沉吟:“在酒泉时就丢失了,也就是说三千多里全是私渡?”似乎转过弯来,讶然问,“那时还未出河西走廊,为什么不补办?”
昙奴不懂拐弯,直截了当说没钱,“补办过所每人要五百钱,三个人一千五,补不起。”
京城官员只了解奏章上的边陲,对于地方通行文书具体的cao作并不熟悉。长安补办过所没有额外费用,大漠却要另收,如果是真话,细究起来当地的府衙甚至都督府都有大罪。
左丞和员外郎交换了眼色,心下难以拿捏,春官这时站起身来,拢着两手慢吞吞道:“既然如此,倒也有情可原。所谓的过所,是为防止透漏国税、逃避赋役、拐卖人口。这三位娘子一不是商贩,二不是男丁,胡女也并非遭到贩卖,所以有没有过所,似乎不那么重要,”转而对萧朝都一笑,“将军说呢?至于补办的费用,丝绸之路上胡商往来频繁,府衙所耗人力巨万,征些经费也是因地制宜……当然这只是在下愚见,是否具表上奏,还请左丞定夺。某以为这些年来相安无事,切不要因为神宫贵客到访引出麻烦来,到时候惊动圣上与国师,未免小题大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