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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事 安妮宝贝 808 字 2022-11-17

你不再做事了吗。

现在这样子没办法出去做事。她要我去流产。我们争执。我是不管如何,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

卓原呢。

与他分手。我搬出,家具电器都给了他。他很早就开始偷取我的存款。所以,我出来的时候什么钱都拿不到。打电话给他,让他好歹留一些给我。他不肯。

他这样可算是偷窃。可报警。

你要我为了钱与这个男人同堂对峙吗?她微笑。他亦知道我不会。以前再怎么吵闹,毕竟是一个可以睡在身边的人,不用设防,我即使不爱他,但也是与他亲人相待。没想到会这样来欺骗。她又摸着一根烟,按了打火机。

一切都是因为钱。良生。他们只是为了钱。钱是多么实在的东西,人见人爱。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落魄到底,于是身边所有的人都可以失踪,那些光鲜的人儿,那些崇拜仰慕的人,那些想来分一杯羹的合伙者,那些孰真孰假的所谓朋友……走得走,散得散。非常干净。我所剩下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还有你。

跟我回北京去。莲安。让我和沿见好好地照顾你。

不。良生。若你真的想帮我,请不要让沿见知道。让任何人知道。让我度过这个难关。

她走过来轻轻拥抱我。

不用为我担心,良生。从母亲把我生下来之后,我便学会了随波逐流,不对任何变故有忧惧。我要活下去,生下这孩子。我要原谅他们,并忘记这一切。我想,我只是有一些失望。我似在海面底下极力挣脱某种东西,要浮出来呼吸。我知道我要用力。

恩和(4)

我留了下来。我明白这已不可能是三天两天的事情。也不会是三个月两个月的事情。莲安在这里,落魄,流离,承担着她巨大的落难,对人世的不信以及决然意志。她变得这样的重。重得靠自身的力量难以维持,需要我帮她共同背负。

我换了手机号码,不让沿见来找。这件事情我既已答应莲安为她守口如瓶,便不想再让任何人介入。即使是沿见。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私营小广告公司做文案。没有太多挑选的

余地,因现在急需用钱。这样才能换房子,能每个月有固定收入付房租,买食物给莲安吃,以及为她储备分娩的住院费用。

我们搬到新街口附近的小巷里。是旧公寓,虽然还是狭小简陋,但毕竟是朝东南的房间,整日有清新充沛的阳光。爬上小楼梯,有一个屋顶露台,可以种植花草和乘凉。环境的改变,也许可以让腹中的胎儿更健康一些成长。

我又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每天六点半被闹钟叫醒,起来匆促梳洗,给莲安准备好牛奶,水煮(又鸟)蛋,中午的便餐。然后急急骑车到公司。公司里业务忙,有时候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能到楼下的快餐店吃到第一顿饭。经常需要加班。晚上回家再做饭给莲安。

很辛苦。这辛苦是从皮肤从指甲缝里都会渗透出来的酸涩煎熬。已经多年未曾这样努力地工作过。公司老板,那肥胖的中年男人,在我第一天进公司开始,便一直企图性骚扰。老婆就在这个私人公司里做财务,每天虎视眈眈冷眼相对。若沿见知道我在这种龌龊低层的环境里求生,不知道会多失望。但我不能轻易辞职。我必须保住饭碗来维持我与莲安的生活。

亦需要定期陪莲安去医院做检查。在大堆人群中排队,等候,体检,取报告……莲安的子宫有肌瘤,乳房有肿块,身体隐患多,怀孕比一般人辛苦许多,需承受更多的苦楚与危险。

一个月又一个月。从起初的妊娠反应,呕吐,胃酸,吃不下任何东西,到体重增加后,气喘,小腿抽筋,各种病症明显,晚上很难入睡。并且她时有抑郁。因为抑郁无法脱离烟草和酒精。并企图服用安眠药来治疗失眠。这是我们之间起争执最频繁的原因。只有孩子。孩子是光。虽然微弱,亦照耀我们所泅渡的黑暗海面。

莲安从未对我提起孩子的父亲。也无从探测。她似不觉得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因为不重要,便无从说起。似乎这个孩子,是她自身分裂出来的一部分细胞。她如此镇静并且沉着。知道这个孩子将会完完全全只属于她。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身形完全走样,皮肤上浮满色斑。素面朝天,穿着布鞋出去散步,没有人知道这个面容平淡身体臃肿的女子,是一个曾经那么被众人瞩目的女子。因为幼小生命的寄居,她的灵魂便成为一种容器,暗而深邃。脸却显得比之前年轻,轮廓如同少女般清瘦凛冽,亦有一种微弱的光芒,熠熠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