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松花江下

01

灯笼虽然没有点着,银钩却还是不停地在风中摇晃。

陆小凤大步走入银钩赌坊,只觉得手里满把握着的都是好运气,几乎忍不住要停下来掷几手骰子。

他没有停下来,他不愿把这种好运气浪费在骰子上。

李神童远远地看见他走进来,就赶紧溜了,这个人今天看来好像显得有点面黄肌瘦,萎靡不振,昨天晚上说不定整夜都在泻肚子。

陆小凤微笑着走过去,走到那间门口写着“账房重地,闲人免进”的密室外,立刻有两条大汉迎上来挡住他的路。

一个人指着门上的木牌,沉着脸道:“你认不认得字?”

陆小凤微笑道:“字我倒也认得几个,但我却不是咸人,我很甜,甜得要命。”

这人怔了怔,还没有会过意来,陆小凤已从他面前走过去,他想伸手,忽然觉得腰眼上一麻,整个人都软了,连手指都抬不起。

陈静静果然在房里,李神童也在,看见陆小凤,两个人都勉强作出笑脸。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早。”

陈静静嫣然道:“现在已不早了。”

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现在已不早了,为什么还不给我消息?”

陈静静轻轻咳嗽了两声,道:“我们正想去请贾大爷今天晚上过来吃便饭。”

陆小凤道:“我一向不吃便饭,我只吃整桌的酒席。”

陈静静勉强笑道:“当然是整桌的酒席,到时候李大姐也一定会来的。”

陆小凤道:“我现在既然已来了,现在就要吃。”

陈静静道:“那怎么办呢?”

陆小凤道:“办法很简单,你只要去告诉你那李大姐,说我已来了,假如她还不出来见我,我就先割掉她弟弟两只耳朵,一只鼻子。”

李神童脸色又变了,陈静静笑得更勉强,道:“只可惜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叫我们怎么去告诉她?”

陆小凤道:“你们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倒知道一点。”

陈静静道:“哦?”

陆小凤道:“这里本来有两个大水缸的,现在外面却已只剩下一个,还有一个到哪里去了?”

陈静静的脸色好像也有点改变。

陆小凤道:“水缸在哪里,李霞就在哪里。”

陈静静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陆小凤道:“你应该懂的,除了疯子外,谁也不会卖了房子来做这么样两个大水缸,只为了要接雨水喝。”

陈静静同意这一点,她不能不同意。

陆小凤道:“丁老大并不是疯子,他这么做当然另有目的。”

陈静静道:“你说他有什么目的?”

陆小凤道:“他跟李霞本是私奔到这里来的,生怕别人追来,就做了两个这么样的水缸,准备必要时好藏在水缸里。”

陈静静道:“水缸里能藏得住人?”

陆小凤道:“平时当然藏不住,可是你假如把水缸藏在冰河里,就是再好也没有的藏身之处了,谁也想不到冰河下面还有人的。”

陈静静还想笑,却已笑不出来,李神童却忍不住问道:“你知道那水缸在哪里?”

陆小凤点点头,用脚踩了踩地上铺着的木板,道:“就在这里。”

陈静静看着李神童,李神童看着陈静静,两个人还没有开口,木板下却已有人开口了。

一个低沉沙哑的女子声音冷冷道:“你既然知道我在下面,为什么还不下来?”

02

两丈多高的水缸,居然还隔成了两层,下面一层铺满了柔软的皮毛,正是个极舒服的床铺,从一道小小的梯子走到上面一层,就是饮食起居的地方了,里面居然有桌椅,四面都挂着厚厚的毛毡,还有个极精致的黄铜火炉。

陆小凤叹了口气,心里在幻想着,假如能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到这里来住几天,那种日子一定过得像是在做梦。

一个长得还不算太难看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对面盯着他。

这女人头发梳得很亮、很整齐,一张四四方方的脸,颧骨很高,嘴唇很厚,毛孔很粗,表情很严肃,实在连一点好看的地方都没有。

别人会觉得她并不难看,也许只因为她的眼睛,她在盯住别人的时候,眼睛里就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雨雾,你若没有看见过她,绝对想不到这么一双眼睛,会长在这么一个人脸上。

“我就是李霞。”她盯着陆小凤,“你当然就是贾乐山。”

陆小凤点点头。

李霞道:“你知不知道别人都说你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是的。”

李霞道:“可是你看来并不老。”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有个法子可以使男人保持年轻。”

李霞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女人。”

李霞眼睛里仿佛也有了笑意,道:“这法子听来好像很不错。”

陆小凤也在盯着她,微笑道:“你看来也不老。”

李霞道:“哦?”

陆小凤道:“你是用什么法子保持年轻的?”

李霞沉下脸,冷笑道:“你以为我用的是男人?”

陆小凤淡淡道:“只要你不用我,随便你用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李霞又开始盯着他,眼睛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大声吩咐:“来人,摆酒。”

陆小凤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李霞道:“但是你非喝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李霞道:“因为我要你喝,你要的东西,也正巧在我手里。”

陆小凤心里在叹息,鼻子里已嗅到一阵香气,又是酸菜白肉血肠火锅的香气。

热气腾腾的火锅,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

李霞还没有开口,陆小凤已抢着道:“这酒当然是你从外地带来的,而且一直都舍不得喝。”

他以为李霞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他怎么能说出她心里的话。谁知李霞却摇摇头,道:“你错了,这酒是你那女人送来的,我所以没有喝,只因为我怕酒里有毒。”

陆小凤只有苦笑,每个人都有错的时候,他苦笑着道:“所以你要我先试试?”

李霞并不否认,陆小凤已举杯一饮而尽。

他天生就有种奇怪的本能,他的感觉远比大多数人都敏锐,酒里若有毒,只要酒一沾唇他就能感觉到,否则他只怕早就被毒死了几百次。

李霞用眼角瞟着他,忽又问道:“听说你那女人长得很不错,她叫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楚楚。”

李霞冷冷道:“你有了那么好看的女人,还要在外面东勾西搭,连别人的老婆都不肯放过?”

陆小凤笑了笑,道:“红儿和小唐好像已不是别人的老婆,我喜欢女人。”

李霞忽然也笑了笑,道:“现在我再也不是别人的老婆,我也是女人。”

陆小凤淡淡道:“只可惜我眼中看来,你只不过是个跟我做买卖的生意人而已。”

李霞道:“现在我们的买卖岂非已做完了?”

陆小凤道:“好像还没有,我虽然已付了钱,你却还没有交货。”

李霞道:“你放心,你要的东西,明天一早我就会交给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等到明日早上?”

李霞也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我们都是大人了,用不着再像两个孩子一样玩把戏。”

陆小凤道:“我也不想玩把戏。”

李霞盯着他,道:“这里的男人,都是又臭又脏的土驴,几个月也不洗一次澡,我看见就呕心,可是你……你……”

陆小凤道:“我怎么样?”

李霞道:“你不但长得比我想象中年轻得多,你的身体看来还这么结实,这么棒。”

她眼睛里的雨雾更浓,呼吸也忽然变得急促,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

陆小凤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李霞咬了咬嘴,道:“我也是个女人,女人都是少不了男人的,可是我……我却已有好几个月没有男人了,我……”

她的呼吸更急促,忽然倒过来,用手握住了陆小凤的手。

她握得实在太用力,连指甲都刺入陆小凤肉里。

她的脸上已有汗珠,鼻翼扩张,不停地喘息,瞳孔也渐渐扩散,散发出一种水汪汪的温暖……

陆小凤没有动。

他看见过这种表情,那只有在某种特别兴奋的时候,一个女人脸上才会露出这种表情,但现在她却只不过握住了他的手而已。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跟丁老大私奔,为什么会嫁给蓝胡子。

她无疑是个性欲极旺盛的女人,又正在女人性欲最旺盛的年纪。

她长得虽不美,可是这种女人却通常都有种奇异而邪恶的吸引力,尤其是那厚而多肉的嘴唇,总能让男人联想起某种原始的罪恶。

陆小凤没有动。

但是连他自己也不能否认,他的心又开始动了。

他的喉结在上下滚动,嘴忽然发干,他想走,李霞却已倒在他身上,压在他身上,像章鱼般紧紧缠住了他。

就连陆小凤都没有遇见过需要得这么强烈的女人,他几乎已透不过气来,她的手忽然已伸入,用力握住了他……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上面的木板被掀开,一个人在嘶声呼喊:“让我进去,我要进去,谁敢拦住我,我就杀了谁。”

陆小凤一惊,李霞坐起,还在不停地喘息。一个女人从上面跳下来,圆圆的脸已因愤怒而扭曲,笑眯眯的眼睛却瞪得很圆,在这一瞬间,陆小凤几乎已认不出她就是那站在“太白遗风”木板招牌下,想勾引男人上她砧板宰割的唐可卿。

“是你……”李霞跳了起来,怒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快滚出去!”

唐可卿狠狠地瞪着她,冷笑道:“我偏不管,这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来?你不许我碰男人,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偷汉子?”

李霞更愤怒,厉声道:“你管不着,无论我干什么你都管不着。”

唐可卿也叫起来:“谁说我管不着?你是我的,我不许男人碰你。”

李霞忽然冲过去,一掌重重地掴在唐可卿脸上,她脸上立刻多出几条紫痕,她忽然也扑上来,缠住了李霞,就像李霞刚才缠住陆小凤一样。

“我要你,你打死我,我也要你。”李霞的拳头雨点般打在她身上,她却还是死缠住不放,“我也跟男人一样好,你知道的,你为什么……”

陆小凤不想再听下去,更不想再看下去,这件事只让他觉得又可悲,又可笑,又呕心。

他已悄悄溜走,他心里已明白,唐可卿为什么要憎恨男人,折磨男人了。

想到他自己居然还曾经拉过她的手,他简直忍不住要吐。

03

夜色忽然已降临。

陆小凤甚至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开始黑的,也没有回到天长酒楼去,只是在街上的酒店里,买了一大坛酒,一个人坐在这里来喝。

他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沮丧,情绪甚至比昨夜更低落,因为他虽然知道人生中本就有黑暗丑陋的一面,但是他一向不愿看到。

这里是个没有人住的小木屋,是在江岸旁,木屋里的人,想必已迁到那冰河上的市镇去了,木屋的门都几乎已被冰雪堵塞。

冷风从窗缝中吹进来,从木板的空隙吹进来,冷如刀锋。

可是他不在乎。

他只希望李霞真的能遵守诺言,明天一早就把罗刹牌交给他,他拿了就走。

刚来的时候,他也曾觉得这地方是辉煌而美丽的,到处都充满了新奇的刺激。

现在他却只想赶快走,愈快愈好。

破旧的木板桌上,还摆着盏油灯,灯中仿佛还剩着点油。

可是他并不想点灯,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两天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消沉,他甚至又想去找孤松拼一拼。

奇怪的是,一到了这里,岁寒三友就好像忽然从地面上消失了。

远远望过去,冰上的市镇仍然灯火辉煌,这里的天黑得早,现在时候想必还不太晚,距离明天早上,时候还很长。